周原这地方变了,变得干巴巴的。放眼望去,横着的是龟裂的土地,竖着的还是龟裂的土地。原本黄绿相间的土地单调了,只剩下黄颜色。不是金灿灿的黄,是那种白乎乎灰蒙蒙的黄,让人胸闷气短的黄。一幅死样怪气。
太阳却生机勃勃地斜挂在树上,粗硕的光线硬邦邦地横冲直撞,与泛了白的土地互为反光,把空气都刷白了。路边一排高大的白杨树异常顽强地抵抗日光,因为明暗分明显得格外挺拔,但晒焦了的黄叶又暴露出山穷水尽的窘状。
周南城里更糟糕,空气干燥得都快要点着火了,房子外墙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太阳走过的地方留下了七横八竖的罅隙,整个城市一下子苍老了许多。
西伯侯府是城里的老宅,属于苍老中的苍老,远远看去房尖都有氤氲之气了。这是虚脱前的征兆。
太阳太毒,西伯昌只能躲在书房里摇扇子。
夏天是老天爷给人制造烦躁的日子,让你热,让你渴,让你疲软,让你孤单。又热又渴的西伯昌怕出汗,出汗一多就口渴,口渴了就要喝水,而缸里的水已经不多了。他必须止汗,除了摇扇子,还得保持心定。心定自然凉。看八卦图倒是一个办法。
书房墙壁上长条的卦图像一棵树,枝枝桠桠下边就有阴凉。这道理和望梅止渴一样,联想可以稳定情绪。
西伯昌一边摇着扇子,一边看卦图,背影瘦弱寂寥。这是一个中国思想者的古典造型。
看得一久起了幻觉,长长短短的线条在动,长的意思很长,短的意思不短,长短之间互补、互通、互让、互折、互卦,盘互交错。长短都有意思。
心血来潮了。他不但看,还画,把伏羲八卦中坎卦重叠了,嗨,枝桠多了,内涵丰富了,意思就更有意思了。这一无意中的发现使西伯昌对伏羲八卦的认识有了量和质的双重飞跃。
坎代表水,应该是陷,凡是有水的地方都是陷下去的。而且物体进入水中会下沉,人也一样。所以坎卦是险卦。两个坎卦重叠,险中险。
伏羲八卦中任何一卦与其它卦分别放一块儿呢?他开始排列,两两组合,一清点,六十四卦。眼前一亮,似是天眼开了,八卦变成六十四卦。天哪,六十四卦!这是对伏羲八卦的变卦,是承前启后继往开来的大变卦。八卦已经不得了了,巫师凭着八卦牛得像个“八”字,横着走路了,如果有了六十四卦…
到底还是出汗了,汗水随着心跳一点一点从头上,胸口,腋下,背上,手心冒了出来。他开始猛扇扇子,把汗压下去,思绪却不断涌出来:坎卦,单卦险,两卦重叠,更险。他起了个名——习坎。“习谓重习,见其重险”。他点了点头,心中了然了。
现在周国严重缺水,要引水,但险。缺水险,引水也险。正所谓水能载舟亦能复舟。
天旱,万物枯萎。西伯昌的思想却像仙人掌,在干旱中葱茏了。
葱茏的目光又瞄上了坎卦和巽卦的组合,坎为水,巽为木,木上有水,“桶盛水”,“勺舀水”之象征。他从卦象中看到了一口井。是的,这是井卦。他想。
西伯昌太想挖口井了。连续三个月不下雨,城里所有的井都干涸了。
侯府后山脚下是渭水的支流,断流了,河床上的石头干得能碰出火星来。西伯昌让侯府的佣人在那儿挖井,十五个人挖了十天,七上八下全是人,没见到一滴水。前些日子他想了个急办法,请来商都的井人姒得水看井,只要看出哪儿能挖出水井就送他两头牛。姒得水天天在周南城里转,转了五天,摇了五天头;再到城外转,转了十天,晒得头晕脑胀,摇头的力气都没有了,撂下一句话,下雨前谁能在周南挖出井来他一头撞到井里去。然后带着一嘴的火气,走了。走之前他特意到牛圈去看两头牛,依依不舍的。两头牛正在咀嚼脆脆的秸秆,舌头往外一卷用唾液湿润了嘴巴,目光闲适,像正在享用可口午餐的乡间绅士。放牛的小秃子放下篮头准备回家,走到门口时回了回头,无意中看到了奇怪的一幕——姒得水在牛跟前鼻子一吊嘴巴一歪,半边脸上挤出了密密麻麻的皱纹,右手和左手合在一起竖在鼻子下边。不动。两头牛一脸惊恐停止咀嚼,乡间绅士遇到土匪似的浑身颤抖。姒得水上去拍了拍牛头,左边一头拍一下,右边一头拍一下,还吹了两口气。两头牛趴下了,闭着眼睛,饭瘫似的。后来八天不吃东西,死了。小秃子一口咬定姒得水在牛身上施了巫术。可是谁能证明呢?拍一下牛头再吹口气就能让牛绝食而亡,谁有这般本事那真是牛了。
姒得水号称天下第一井人,据说他的眼睛能看到地下很深的地方,有水没水都逃不过他的法眼。这次他横着看竖着看,满眼干巴巴的,断定这儿没有水,除非天上掉下水来。
西伯昌看井是外行,但会看卦,现在居然在卦上看出了井。但卦上的井冒不出水,能冒出水的井在哪儿呢?
他觉得胸口特别闷,拿了扇子摇到院子里去透透气。可是院子里还是闷,照样喘不过气来。
头上乌云盖天,似有雷声从远处传来。难不成要下雨?
太姒也到院子里来了,她是听到雷声出来的。头上的乌云在飘,有好几层,遮天蔽日。“这回总要下雨了吧。”她脸朝阴天喃喃地说。
太姒胖了。四年生了四子,功成名就后有了一种自足,不胖也难。但她胖得圆润,不显臃肿,只是下巴那一块与小姐时有些似是而非,多了一层通晓世故。
祖上传下的玉麒麟还真管用,在枕头下时时刻刻提醒着床上人勤勉用心,这在精神层面上给予了夫妻俩极大的鼓舞。西伯昌认真了,在传种接代上也舍得下功夫,身体力行,精神层面和物质层面两手都很硬。太姒则积极配合同心协力,用任劳任怨的尺度来衡量自己,生下长子姬考后没有懈怠,而是再接再厉、马不停蹄,又生下了姬发、姬鲜和姬旦。其中老二姬发就是后来推翻大商王朝的周武王,老四则是大名鼎鼎的周公。太姒生孩子,保量不易,保质更是难能可贵,她是中国历史上优生优育的典范。
梧桐树叶纹丝不动,很闷,很热。下雨前通常都是这种气象。但这种气象前几天也来过一回,没下。西伯昌有些不定心,用叶扇朝自己猛扇了几扇,说:“快点下吧。”既像命令又像祈求。
看家狗小黄有气无力地趴在院门口,看到陌生人进门也只是抬了抬眼皮,长长的舌头舔了舔嘴巴,眼皮继续下耷观鼻观心,想着无穷的心事。
来人头戴斗笠,身穿蓑衣,到了西伯昌跟前摘下斗笠,露出满头的银发,说:“侯爷放心吧,啊,这回准下。”
银发姓鬻,后人称其为鬻子,他是风让的娘舅,朝中老臣。老西伯侯季历死后他的资格最老,在西伯昌面前也是无拘无束的。
西伯昌一贯尊老,对鬻子很敬重,说:“啊,鬻老来了,穿了蓑衣求雨啊。”
鬻子脱下蓑衣。蓑衣干得变了形,稍微一抖动蓑草悉悉索索往下掉。他把蓑衣挂在窗台边,说:“三个多月不见雨,今天来侯府就是陪侯爷赏雨的,啊,能喝口雨前酒最好。”
鬻子好酒,还讲究。下雪天要喝酒,赏漫天雪花;刮风要喝酒,享龙吟低迴;雨前要喝酒,品久旱甘霖。在西伯昌跟前要酒喝满朝文武也就他一人了。
“可是,”西伯昌活动一下膝关节说:“我的关节怎么不痛呢?以前每次下雨总要酸痛的。”
鬻子怔了一怔,说:“只怕侯爷的老毛病好了也不一定啊。”
西伯昌笑了,说:“毛病老了只怕难好。”
鬻子也笑,说:“毛病老了感觉不到倒是有可能的。”
说话间太姒已经把酒和菜摆到檐下案上。品久旱干霖一定得在院子里喝。
酒是太姒自酿的黍米酒,菜是一大盘手抓肉。没有青头菜。旱了三个月,青头菜全枯了。
“擦把手吧。”太姒递上一块湿布给鬻子,说:“水缸要见底了,就用湿布擦擦手吧。”
鬻子擦手,擦得仔细,边擦边问:“姒得水走了?”
西伯昌叹了一口气,说:“走了,据说又被崇国请了去看井,不知道能不能看出井来。”
鬻子说:“姒得水在这儿看不出名堂大概也真没名堂了。”
西伯昌点点头说:“是啊,没了地水只能盼天水,可是我的关节怎么就不痛呢?”
两人慢慢喝酒,等雨。可是乌云满天行,大雨久不至,等得人心都焦了。
天下的事情大抵都这样,刻意等待的结果总是适得其反。雷声听不到了,天也亮了起来。谁都看得出,又是空欢喜一场。西伯昌和鬻子抬头看了一眼天,说不出的失望,又上当了。上谁的当呢?要么是云,要么是雷,要么是俩合了伙出来蒙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