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山当然有草。但半山腰上有块地方不长草,一大片青石凸出在路边。有人在青石上摆了一个水果摊,摊上有山楂,野果,还有梨。
“新鲜的果子,新鲜的梨,山上刚采来的。”一个大高个无精打采地坐那儿喊着。
妘胡子和公孙卜跑了过来,跑得太急,假发套已歪在了一边。
“又新鲜又爽口,一咬一口水。”大个子看到两个胡子急匆匆跑过来就站起来喊:“又新鲜又爽口,免费品尝。”
妘胡子有点口渴,嘴唇自然而然地挤在一把,如饥似渴上脸了。“又新鲜又爽口”,富有诱惑力的广告词,很拉人的。他回头看了看,没人追来。这一点他是有自信的,论脚上速度,他和师兄在江湖上笃定排得上号。他停了下来,站在路中间不动,似乎想吃又新鲜又爽口的梨,又似乎是在等后面的师兄。
大个子捧了几只梨送到妘胡子跟前,“免费品尝,尝尝鲜吧。”
后面的公孙卜跑上来了,犹豫了一下。江湖经验告诉他,没有来路的热情往往比没有来路的仇恨还要麻烦。
但妘胡子已经拿了一只塞进嘴里。一咬一口水,真他妈的解渴。
“客官,你们是燕京戎的吧。”大个子很随意地问了一句。
妘胡子逃得急,本来就心跳,突然被人点出来历,心跳得更快,刚有的一点懈怠瞬间消失。肌肉一紧,眼神开始潦草,脚尖很自然地往前一顺,有了继续逃的意向。
但公孙卜摆了摆手,示意妘胡子稍安毋躁。他看出这个热情不是空穴来风,倒要问问大个子的来路了。他拿起一只梨,朝上一扔又顺手一接,掂了掂斤两,问:“一咬一口水?难道是苴地的雪梨?”
卖梨的说:“燕京戎的冰梨不也是一咬一口水吗?”
公孙卜说:“你看出我们是燕京戎?”
卖梨的说:“难道不是?”
“哪方面看出来的?”妘胡子回过了神,侧着脸恶狠狠地问。
卖梨的悠悠地说:“商都的人告诉我的,他们说,西伯侯马上就要到草山来打猎。”
妘胡子说:“这个我知道,刚刚在进山口我们还打了招呼呢。”
卖梨的叹了一口气,说:“风让打招呼通常不说话,他的代言人是他的戟和箭。”
妘胡子虎口那儿隐隐作痛,腋窝传出一阵汗骚味。公孙卜的神色也不自然,悻悻地问:“他们会追上来?”焦虑情绪不由自主地冒了出来。
卖梨的摇摇头说:“他们是来打猎的,不是追人的。这里的熊细皮嫩肉,比别的地方好上口。我知道,他们打猎一向很专心。”他在“很专心”上用了重音,别有用心了。卖梨的不但“一咬一口水”,还“一咬一口准”。
公孙卜听懂了“很专心”,眼珠子倏忽一轮,这个大个子是自己人,是商都行动组合中惯用的“后手”。他笑了,说:“人专心的时候就会心无旁骛。”
卖梨的没笑,很正经地说:“螳螂捕蝉太专一就会给黄雀提供机会。”接下来他用很专业的眼神看了一眼路对面野草茂盛的地方,说:“黄雀掩蔽得好就会有机会的。”
两位久走江湖,也不是第一回扮演黄雀,倏忽一闪,人就躲到了草丛当中。
这时候山路上冒出了一撮旗,接着看到一队人马。卖水果的从摊位边拿出一篓子新鲜野果,准备做大生意了。
“咣啷啷”晴天一个霹雳。对面草丛中忽拉抖动了一下。黄雀也怕惊雷的。
卖梨的抬头看了看天,迟疑了一下,然后弯下腰认认真真地摆放。水果的品相不光是“长”出来的,有时候还是“摆”出来的。
“哗啦啦…”,雨点说来就来的,串起了线针一般戳了下来,天和地被突如其来的雨帘上下贯通了。
“看来今天的生意要黄。”卖水果的戴上了斗笠,往远处看,天幕连绵,雾茫茫的一片。看不到人马,连旗子也看不到了。“这是天意。”卖水果的摇了摇头。
对面乱蓬蓬的草丛中露出了两撮乱蓬蓬的胡子。胡子们很警惕地伸头伸脑,像两只正在觅食的黄雀。
季历看着他们心底里骤然腾起一丝同情,这两只乱蓬蓬的黄雀能活下来也算是他们的造化。
起码闻仲大夫是会这么认为的。
在商都的义堂闻仲对姒悦曾经有过一番交待。
闻仲块头大,个头高,比姒悦还要高出半个头。身高的优势决定了他说话时居高临下的格局。闻仲大夫和下属讲话喜欢站着讲,眼睛从上到下,声音从上到下,气势从上到下,每次讲话都成了训话。
“这一次刺杀季历可以把燕京戎的两个胡子甩出去。”闻大夫说得轻描淡写,用词却十分讲究。“甩出去”,两个排名前二十的北戎刺客在闻大夫眼里和一般的破烂差不多,说甩就要甩的。“这两个胡子太有特点,一现身就等于被验明了正身,燕京戎,逃不了的,季历一死,周国人只会去找燕京戎算账。”
姒悦听了闻大夫的刺杀计划,觉得那两个胡子凶多吉少了,真被“甩出去”了。
两胡子根本不是风让和辛甲的对手,季历不会死,死的应该是两胡子。闻大夫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又上情下达了,“他们就是诱饵,季历到草山后发现他们一定会全力围剿,到时你可以发出致命一击。”然后的话听上去就有些飘,闻大夫应该是看着远方说的,类似于自言自语:“只怕他们到草山前就把命给送了,计划只完成一半…妈勒个巴子,倒也省了五张豹皮。”
姒悦一想起这番话心里就一阵发冷,这就是刺客的命。如果两胡子把命送了,白死,一张豹皮都拿不到。他对刺客这一特殊概念有了新的理解,内涵渐渐浮浅了,而外延却突然间扩大——所谓的刺客不仅仅是向他人行刺的人,也是随时会被别人暗算的人。这个别人包括你的雇主。
想到这儿姒悦的心情坏掉了,心里头下起了一阵阵秋雨,下一阵凉一阵。
真他妈的妈勒个巴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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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历打道回府。雨太大,猎物躲在山洞里,打不到的。在回周南的路上他还想着那两个刺客,问风让:“两个猪头三肯定是燕京戎的?”
“是的,他们可能还在草山上淋雨呢。”
“…你说他们逃上了草山?”
风让说:“是的,他们在草山上肯定还有同伙,厉害角色还没出场呢?”
季历不解地说:“我碍着燕京戎什么呢?”
风让沉吟,说:“那帮没脑子的犬戎有奶就是娘,估计拿了商都的好处。”
季历咬了咬牙:“决不能让这股歪风邪气刮下去。”
打败过二十个西戎酋长的“鬼见愁”是根本不把那些犬戎放在眼里的,再打趴一个,二十一个。好,很好。季历决定报复,不管三七二十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