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日军队第四次大会战后的长沙遍地狼藉,城中瓦砾成堆,十室九空,尚存的房屋各个关门闭户,一派萧条的景象。一时间,长沙城里日军、伪军、警察穿街走巷,频繁出没,闹得城中百姓是人心惶惶。
而此时,长沙郊外的捞刀河北岸,却成了城乡百姓往来互市的一处闹市,日军依仗其为长沙最早占领之地,希望能够作为共荣发展的形象,强迫沿河的商户开门营业,如有闭户者,轻则训斥,重则没收商铺。日军为此专门成立了由侵华第十一军城防司令部牵头,包括维持会、警察、互助团组成的联合管委会,进行街面管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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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就在捞刀河北岸,新开张了一处药店,但见,药店中式门脸上方一块黑漆金字的大匾,上书‘怡和药店’四个颜体大字,门脸两边挂着红色大灯笼,分别印刷着‘中’‘西’两个白色大字。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受时局所限,不许放鞭炮,店铺就在悄无声息之中,开业了。
走进店内,只见,东侧一排柜台后面,伫立着高大的中药柜,每个抽屉外面都标明着中药品名。王三七手摇折扇安详的坐在药柜和柜台之间,悠闲自得的品着茶叶。二娃则不停地翻腾着抽屉,往里面放着各式中药,柱子不时走过来帮忙打着下手。
店面的西侧一个印着红十字图案的白布帘子半开半闭的。挂在铁丝上,透过开缝,能够看到里面铺着白被单的检查床,在布帘外面的一张五斗桌后面,坐着身穿白大褂,戴着白口罩,长发盘头,挂着听诊器的医生秦玲,身后是一个不大的玻璃橱柜,里面放着各种基本的医疗器械和常用的西药。
也许是刚开业,抑或是战乱方定,河岸边人流不少,但是,鲜有人走进药店,正好,三七他们也落得个清静。一袭长衫的王三七起身,穿过药店的后侧门,踱步走进后套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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套院是一个典型的四合院,北面正房三间,东面厢房三间,最南面的一间做伙房。西面厢房三间,最南面的一间,作为冲凉和卫生间混用。院子中间的一片藤架下,有一个圆形的石桌,围着四个石墩,一个一身灰黑色短衫和宽腿裤的中年妇女,正在细心地打扫着桌面。
“陆姨,你都忙活一上午了,快坐下来歇口气,喝点茶吧。”三七看着眼前低头弯腰不停地擦拭的陆姨,关切的说道。
“不累,三七你坐吧,再说了,哪有下人跟东家坐在一起喝茶的。”陆姨用手一撩额头上的散发,快人快语的应和着。
陆姨作为这所房子东家留下来的看护人,已经在这一带生活了小半辈子,对这里的人情世故了然于胸,她作为我党地下联络站的联络员,历经了四次长沙会战,可谓处变不惊,不愧是一位女中俊杰,在邻里中口碑颇佳,街逢邻居如有事,都会找陆姨帮忙出主意。
三七看着眼前这一切,心中不免慨叹万千,我们党的生命力,就在这点点滴滴与人民群众的交往之中,建立起来了深厚的信任和友谊,有了这样的群众基础,还有什么困难不能克服呢?
正想着,柱子走了进来,轻声说道:“掌柜的,有人要抓药,在柜台上等着呢。”
三七闻声,收起手中的折扇,一提大褂前襟,迈步走进侧门,绕到店面柜台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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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见,一位一脸神情紧张,身后背带兜着一个刚断奶不久,一脸蜡黄的小娃娃的乡下妇女,手拿着一个单子,谨慎的递给了三七。
三七接过单子,仔细一看,不免暗吃一惊。单子上是用药名写成的诗句,‘三七对白术,半夏领柴胡,黄连煮知母,茯苓拌荟芦。’
双眼紧盯着手里国共两党为抗战事先约定的接头暗号,再看一眼眼前这位妇女行色慌张,不太像是友军的地下工作人员,三七的心里不免产生了狐疑,初来乍到,还是慎重为好。
“这位大嫂,您大概是走错门了,我们这里是药店,不是书店。”三七的话音未落,就见一个带着鸭舌帽的青年人,一步跨进了药店,随手摘下墨镜,微笑的看着三七,厉声说道:“没错,这位大嫂是我请她来帮我抓药的。怎么样,三七,你还能不给病人拿药吗?好了,大嫂你可以走了。”莒岚清丽的声音在药店里回响起来。
只见,这位大嫂是连连道谢着,慌慌张张的走出了药店。
“莒岚,你来的正好,走,我们后院细聊。”说着,三七就走出柜台,礼貌的引领着莒岚,从内侧偏门走进后院的正房,并示意柱子跟进来,帮忙倒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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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方在正房的八仙桌两侧坐定,柱子接过了陆姨送来的茶水,给莒岚倒茶,就听三七开口说道:“莒岚,请你不要介意,我们也是临时有事提前下船了,当时半夜三更的,就没有惊扰你,再说了,我也不知道在长沙接头的****代表是你啊?”
“行了,三七,这也不是第一次了,说正事吧。当前,日军倾全力深入中华腹地,抗日救亡,匹夫有责。我想请问你们十八集团军又该如何积极对日作战呢?”莒岚一改过去的典雅风度,锋芒披露地质问着三七。
看得出来,她对路途中三七的不辞而别,仍然耿耿于怀。
“按我党的指示,三七我所来,正是为了此事。”三七也直入主题,当仁不让的说道。
“别跟我说你们派了几个情报小组,组织了一些游击队,就来敷衍了事。”莒岚愤愤不平的说着。
“如果我们派一支生力军跟着日军背后,袭扰、偷袭、打击日寇,你们不会又说我们在抢地盘、掠夺胜利果实吧?”三七想着皖南事变的惨剧,不无愤慨的说道。
“那都是过去的误会,现在可是大敌当前。”莒岚轻描淡写的试图敷衍过去。
“七千人的敌后抗日武装,不就是你们认为不服从调动这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就在皖南下了黑手吗?我们要是再来一支这样的武装,深入敌后,打击鬼子,难道也要事事请示批准后,再打仗吗?自古都说‘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我党的主张,鬼子逞凶到哪里,我们就战斗到哪里。只有发挥我党灵活机动的战略战术,才能有效的杀伤鬼子的有生力量,请转告国民政府第九战区吧。”三七也不想过多的纠缠过去的往事,毕竟,现在是大敌当前,民族利益为上,要按照党的指示行事,只好,暂时把满腔的愤怒强压在心头。
“那好,情况紧急,时不我待,莒岚这就报告上峰,一有指示,立刻转告。”说着,一身男装的莒岚,又恢复了她潇洒的举止,在柱子的引领下,快步离去了。
柱子刚走出去,机警的二娃就走了进来,只见三七正在石桌上写着字条,写完后随手递给二娃,随后,对着厨房的方向,叫了一声:“陆姨,请过来一下。”
陆姨闻声,两手在围裙上擦拭着,快步走了过来。
“请你带二娃到仓房去一下,取点大米和白面。”(长江局和军区电台的代名词。)因为,三七他们的信鸽小组,现在受长江局和军区双重领导,陆姨就是长江局派来的情报员。
……
陆姨心领神会的带着二娃,向西厢房走去,原来,在西厢房衣柜的地板下有一个可移动的地道口,陆姨点起蜡烛,带着二娃,走下地道,没有几步就来到了隔壁的一个祠堂后院杂物房下,二娃从斜上方细小的墙缝里向外观察,确认没有异常之后,轻轻拉开地板,撩起草帘子,与陆姨先后从地道里抬出发报机和手摇发电机,接上天线接头(发报机的天线是借助祠堂避雷针作掩护,用一个金属管隐蔽添加而成)。
此时,陆姨坐在一个小凳子上,双手摇动着发电机。日军无线电侦听定位的能力很强,并且,经常采取分区停电的方法,确定电台位置。二娃则带上耳机,坐在马扎儿上,双手垫在发报机打开的外盖上,右手持笔,左手聚精会神的调试着频率旋钮,直到清晰地听到我方的电台信号,才开始敲击电键,迅速发报,两分钟后发报完毕(发报时间短,也是为了提高反侦察能力,超过两分种就要更换发报频率),等待对方的接受确认。自然是听到了军区齐小婉熟悉的手法,拍来的确认电报,二娃的脸上浮现出幸福的微笑。
二人随即关机,一切收拾停当以后,拎着设备,走下地道,重新合上地板,放好设备,迅速撤了回来。
……
此时的药店里开始有人进出买药,只见,有一个捂着肚子的中年汉子,十分痛苦的走了进来,看着秦医生迟疑了一下,小心翼翼的走了过去,虚弱的说道:“大夫,我这肚子疼得厉害,您给看看,要多少钱啊?”
“大哥,你先坐下吧,我们今日第一天开张,看病不要钱。”秦玲看着眼前可怜的乡亲,灵机一动,想出了一个免费的合理理由。
秦玲用手摸着病人汗津津鼓胀的肚子,柔声问道:“大哥,你有几天没大便了?”
“这不,没得吃,连吃了几天豆腐店剩下的豆饼渣子,就拉不出来了。”病人一脸酱紫,忐忑不安的说着。
“好的,大哥,您的病不难治,把这瓶药丸带回去,温水服下,过半日就好了。”秦玲医生用女性柔润的语言宽慰着病人,在场等待抓药的客人,都驻足围观着秦医生的诊疗。
但见,这位病人用脏兮兮的手,颤微微地从怀里摸出几张国民党的法币,一脸歉疚的说道:“大夫,我手上只有这几个钱,能行吗?”
秦玲罩在口罩后面的鼻子微微发酸,眼眶潮湿地说道:“大哥,这瓶里的药,就是提炼出来,带有蓖麻油成分的药液,也值不了几个钱,你就拿走吧,治病要紧。柱子,送一下这位大哥。”
听到秦医生的招呼,柱子连忙拨开围观的人群,扶起病人,慢慢的走出了药店。病人是一边走,一边念叨:“这兵慌马乱的,还能遇到女菩萨,祖上显灵了。”
王三七见此景,抑制不住内心的冲动,大声说道:“乡亲们,我们开这个药店也不指望赚钱,只要能维持就行,大家买药的钱,都会用来为乡亲们服务的,放心吧。”
“就是的,我们今后就到怡和来买药,只有中国人才能真心帮助自己的同胞们。”一个买药的青年人,激动地说道。
“年轻人,说话可要当心啊,这年头不太平。”一个买完药准备离去的中年妇女,提醒着说道。
“老乡亲,街逢邻居们,欢迎光顾咱们药店,我们也就是治个小病,发挥点手艺,乡亲们抬举了。”看到此景,陆姨脱去围裙,连忙走出来打圆场。
“哎,这不是陆姨嘛,你没走啊?这可太好了。”刚才说话的那个中年妇女兴奋地说道。
“陆姨说的是啊,干点事,尽点力嘛,咱们犯不着惹麻烦,好了,没事的都回去吧,今后,有个病灾什么的,就有依靠了,大家都走吧。”另一个来买药的中年男子大声招呼着,人群渐渐地散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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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后,药店关门了,二娃统计完一天的账户,大家开始围坐在院里的石桌边吃晚饭,同时,也是信鸽小组每日党小组会时间。
“同志们,我们今天开张第一天,效果不错,乡亲们对我们很认可,特别是秦玲同志,充分发挥行医的优势,为乡亲们义诊治病,这也是我们在尽自己绵薄之力,修复战争的摧残,刻印在乡亲们身心上的创伤。”三七说到兴奋处,嘴里的饭粒都喷到了身旁秦玲的脸上。
秦玲慎怪着用手摘下饭粒,拿起手帕擦拭着。
“我来汇报一下今日的收入,今日共收钱款法币一万三千二百一十三元,按照现在三百比一的市场价,折合大洋44元,我和柱子已经在黑市上当场对换成40个冤大头(刻着袁世凯头像的银元)。”二娃端着账本,细致认真的叙说着收入情况。
“好了,作为新组建的党小组副组长,我也说两句。我从事地下工作年头长一些,年龄也大一些,今天好的方面就不说了,我就说说看到的问题。”陆姨说到此,放下了饭碗,看了一眼王三七,严肃的说道:“我们不远千里,千辛万苦来到这里,主要任务是什么?请作为组长的三七同志好好想一下。”说到此,陆姨停下来,希望给大家一个思考的时间,不想把气氛搞得过于紧张,径自端起饭碗慢慢的往嘴里扒拉着饭粒,细细的咀嚼着。
闻听陆姨所言,大家都收敛了兴奋地笑容,默默地低头吃饭,思考着。秦玲用脚尖在桌子底下轻轻地踢了一下三七,希望他主动发言。
三七想了一下,放下饭碗,声音略带嘶哑的说道:“同志们,今天头一天开业,我就被成绩冲昏了头脑,陆姨批评提醒的非常及时,我在这里做一个检讨。”大家听到三七如此说,都只顾低头吃饭,谁也不愿意看到三七歉疚的眼神。
“我们来这里的主要任务不能放在多挣几个钱,多为身边的百姓治病解忧上,根本的任务是为了打击日寇,做好情报和探路任务,如果我们这里暴露了,将会给革命带来不可弥补的损失。今天,我做的过于张扬,犯了错误,在此,我诚恳地接受同志们的批评,今后,希望同志们监督检查我的言行,绝不再犯。”三七说完,端起碗,大口地吃着饭,好像只有这样,才能排解心中的愧疚之意。
陆姨眼看着大家都吃完饭了,就起身收拾饭碗,秦玲赶紧起身帮忙,柱子也争着收拾碗筷。大家身边压抑的气息顷刻舒缓开来。
七手八脚的收拾完餐具,大家又回到了石桌旁坐下。秦玲看着一直低头不语的三七,主动发言:“我也要向三七同志学习,做一下自我批评。组织给我的任务是配合好三七同志的工作,还有就是扮作妻子应有的工作。这一路上,我做的不够好,让莒岚看出了破绽,给今后的工作造成了不利影响,我希望三七同志能够充分的信任我,帮助我,我一定不辜负组织上的信任,完成好这次任务。”莒岚说话的时候,两个娇嫩的脸颊绯红,但始终坚强的把话说完。
“好了,我们这又不是开批评会,只不过是想总结一下经验,以利再战,对吧同志们?”看着大家的心绪平和了很多,陆姨接着说道:“秦玲,今晚上我们两个一起睡,我是过来人,给你传授一下做妻子的经验。”
陆姨的话一出口,羞臊的一脸绯红的秦玲,不好意思的嘀咕着:“陆姨,别说了,多难为情啊!”说着,就被陆姨爱惜地拉着手,走进了西厢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