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拿着，这是你要的砒霜。”
发黄的纸，上前十字交叉缠绕着几圈白线，铺老板将其交到我手中，意味深长了一句，“年轻人，别想不开哦~”
花光身上积蓄换来这么包东西，我笑了笑，“不会自杀。”
才怪。
转身离开了铺子。
明日便是生辰，我只想赶紧结束自己。拖着疲惫的身子往桥头走去，身后熙攘的人声堕于虚无，一点一点模糊。我摇了摇手中的小瓷瓶，咕咚咕咚，里面装着泡砒霜的毒水。
待饮下瓶中砒霜，便从桥上跳下去。
脚步无知觉停下来，我立在青板桥上远眺：詹俭，你就是天底下最无能之人，背井离乡，没仕途没妻儿，你不该死谁该死！
许是新年的缘故，放眼望去，河岸两边都摆上似血的杜鹃、茶花、梅花、牡丹……
蓦然抬头，纷纷静落的雪，在天地间蒙上望不到边际的白雾，荒凉深处风声悠远单薄，嫣红的花瓣轻易掉落，夹杂着白雪，环绕而上，像朵极大的拂瑾花在绽放，凄红映白雪。
突然肩膀被人一拍。
“詹俭，你在此地做什么？”
（二）
头上戴着嵌紫玉石的金冠，身着二色直缀，腰挂五彩繁纹玉佩，面若桃瓣，鬓若刀裁，即视而有情。
他是我曾今的友人，楚易。
在这么个心境之下遇到故人着实有点难堪，我背着手将小瓷瓶塞入袖口，寒暄道，“楚大商人得闲了？天气冷，莫受凉才是。”瞥眼看到桥侧砌起两个石墩子，假意，“我看这冬日里景色别有一番滋味，出来打发时间。”
言说着跨过几步坐在石墩子上，以为楚易会就此离开，毕竟我和他之间早已生疏，他竟振起衣袍端坐到我身旁，长叹口气，略显疲惫。
静坐着沉默半晌，来来回回的过路人愈来愈少，若是再晚些，路上便会空荡荡，可楚易丝毫没有起身的意思，我开始担心他破坏我的计划。
耐不住开口，“新年期间，楚大商人的酒庄必定忙碌，与其在此同我虚度时辰，不如早些回去。”
而后，期待着他的回应。
似乎又过去一炷香时间，楚易方有所反应，从身后挎着的雕花箪中取出一小坛子酒，放在我两之间，一股醇香的气息旋即扑来。
“真不愧是名满京城的醉梦坛，不想出名也难。”我的话语中明显带着酸味。
“是啊……”楚易终于开口，做出思考的样子，像在挑选一个合适的词语，细碎的白雪落到酒坛的桃花木盖子上，他不动声色看着我，“少不了有你的一份功劳。”
这也是我两之间的芥蒂所在。
（三）
大约是在四年前，楚易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贩，而我将将来到京城，四下无依之时他给我提供食宿。虽是间漏雨的屋子，吃的也是稀汤饭，我感激至了骨子里。
楚易与我不同，我想走上仕途，而他想成为一代大商，卖的就是自己酿的酒，从祖父那一代传到他这一代，始终没能得到认可的酒。
好在此酒实则不赖，然而好酒也怕巷子深，我决意帮他一把，白日里挑着两坛子酒到处吆喝，晚上挑灯夜读。这么一日又一年，果然没有起色。
偶有一日，算是桃花盛开的时节，我灵光一闪将桃花瓣裹进布囊，扔进酒坛中，几月之后取出，酒水竟然醇香四溢，次日便引起不少骚动。
后来，醉梦坛愈来愈受宠，生意愈做愈大，楚易开始游说我留下一道卖酒，我拗不过他，趁着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离开了酒庄奔赴我的仕途梦。
其实楚易不欠我什么，同在京城偶尔也有联系，只不过是愈发生疏，到最后见面仅仅一个鞠躬。有几次我从他的酒庄路过，他立在门口，也不知是看没看见我，同几位大商侃侃而谈。
想想命运弄人，我从回忆中抽回，缓缓开口，“不必觉得亏欠我什么，以后也减少来往罢。”
这么说是因为我快去地府了。
“詹兄，其实酒庄生意前几年已经不行，我一直在拼力维持，疏忽了与你之间的联系。”楚易立起身子，长叹口气，“我一直以为，只要是心底互相认可的友人，彼此间哪怕联系不多，也不会生疏至此……”
他伸过懒腰，转身远去，“罢了，罢了，罢了……”
余音悠悠，裹入嬉笑的人声之中。
白雪静落，石墩余温，其边放着醉梦坛，醇香四溢。
（四）
……究竟，要不要喝一口酒后再喝砒霜呢？
脑中萌生异怪的想法，两手捧着酒坛子来来回回摩挲，忽而身后传来一道清甜的音嗓，“詹俭，你在此地做什么？”
一身白色的曳地长裙，裹着宽大的粉色花纹裘袄，乌黑的发用一条丝带系起，几缕垂落至双肩，未施粉黛，却清新动人。
她是我曾经的爱人，晓莲。
往日怎么都难以遇到的人，今日却像约好了似的出现，我又把将将取出的小瓷瓶塞回袖子中，无奈一笑，“好巧……我，只是来此看风景。”
“你还是老样子，文人墨客情怀不减，大冷天在桥头看风景。”晓莲四下瞧了瞧，收拢手中纸伞，落座在石墩子上。
“你已是他人之妻，如此不妥。”我尴尬道。
我不想晓莲因为我而落人口舌，将醉梦坛横在我两之间，她也意识到什么，将臂上挎着的提盒放到酒坛旁边。
似乎还飘着淡淡的菜香，我不禁好奇，“这是……”
昏沉沉的日光下，白雪一点一点不急不缓飘落，落到她好看的手背，消失不见。她双手紧紧握拳，在衣裙上捏起道道褶皱，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可是你两之间闹了矛盾？”
晓莲摇摇头不语。
“他没什么不好的，有财有势，既然你选择嫁给他，就不该后悔。”我实在忍不住酸了一句，抬头看灰蒙蒙的天空，白色的云层间，似乎看到身着红衣的她在对着我流泪。
蓦然垂眸，看到有一滴透亮的物什落到她的手背上。
（五）
离开楚易的酒庄之后，我在寺庙旁租下一间小屋，日日清简。连着两次落榜给我不小打击，却依旧没有放弃，背井离乡，无论如何都要给爹娘一个交代。
京城中的寺庙香火鼎盛，身份显赫的香客也不少。初遇晓莲是盛夏时节，她身着淡青色的花笼裙，手中挑着一只荷花形状的提盒，那模样好比天仙下凡，只一眼便让我失了魂。
出生在书香门第，晓莲身上任何一点都吸引着我。
京城边有护城河，两岸遍植杨柳，烈日下树荫投在河中，叶中偶有蝉鸣。这样风雅的环境，处处透着诗意，我和晓莲常约于此，一坐便是几个时辰。
我能明显感受到她对我的爱慕，也向她许诺今年考上功名、上门提亲。
然而我并没有实现这个诺言，快入冬前晓莲嫁给了素未谋面的世家子。
很不能接受这个事实，直到一年后的某日，我又在寺庙中遇到晓莲，她一本正经道，“是我自愿。”
如今这般又是做甚？
是在博取我的同情还是对过往的懊悔，我已不想去探知，假装没看到晓莲眼角的泪水，淡淡道，“提盒中的菜都快凉了，你还是走罢。”
或许遗忘才是最好的选择。
“我的夫君入狱，我是去探望他。”
没什么起伏的声音空落落响起，我心中仅存的一丝侥幸也随之而去：原来，根本和我没关系啊……
她也终于再次兜起提盒，对我微微倾身作别，“当年我以死相逼，还是逃不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想告诉你，是为了让你就此恨了我，忘了我。”
我微微愣怔，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淹没在颓败的迷幻光景之中，光辉缭乱，似乎在说着：算了罢、算了罢……
四围变得安静可怕，无意间抽手，触碰到石墩上放着的一只白瓷碗，应该是晓莲提盒中的碗，怎么遗落了呢？
（六）
转眼离家五年，我在家中排行老二，上有一个兄长，下有一个小妹，夹在中间的便可有可无。想想离家这么多年，收到家中寄来的书信不过三封，着实可悲。
细碎的白雪渐渐变大，似陡起的白雾从天而降，往来人的轻笑声稀少，已入申时。
雾瘴彼端马嘶声，片刻后悄然无声。白雾渐渐散开，一台马车静静落在桥头，从内俯身而出两个鬓角花白的老人。
妇人模样的紧着上前，握住我的双手，灰白的眼中眼中含着泪水，哽咽道，“詹俭，我的儿啊，爹娘可算是找到你！”
“娘……你们怎么来京城了？”
我甚至是难以置信，使劲眨巴眼睛，看到娘亲背后恰巧是一株老枫虬枝，枯叶凋零。
四年时光，娘亲却像经历半世沧桑，原先的生活虽然苦，也没把她折磨成这般模样。她没有打伞，一方很大的布巾包住头和半个身子，背有点佝偻，整个人埋在布中，犹如惊弓之鸟，枯瘦苍老。
看着我，傻了眼。
我和娘亲就这么互相站在飘雪中对视，彼此觉得眼前的人仿佛是他却又不是他。
好一会儿，娘亲开了口，“爹爹和娘亲已有四年没见到詹俭，思念至极。前年小女出嫁，去年兄长娶妻，今年无论如何，都要来京城找到你。”
谁不是呢，只有在别无选择之时，才想起被遗落的最差之物。
过去的四年仅仅三封信，我的心中五味夹杂，眼角微微挑起，似有笑意，“爹娘能千里迢迢来此，孩儿当真是喜出望外。”
（七）
家乡僻远，我在那里呆了十六年，最终被爹娘逼走。
兄长给地主人家当帮佣，每月能挣不少钱，小妹心灵手巧，刺绣虽然卖不得多少钱，倒也不愁嫁，总有人上门说亲。而我，肩不能扛手不能担，成天除了捧着几本破旧的书，可以说一无是处。
邻居间闲话不会少，茶余饭后都说着詹家要出个大状元了。此中意味明了，全然是笑话我，顺带上我的爹娘。
决定离家前一晚，娘亲还语重心长劝说我找份事做，次日清晨却在桌上看到我留下的一封信：
孩儿不孝，让爹娘蒙羞。此生不得功名，誓不归家。
明显多半带着赌气，我抵达京城后给家中报安，没有收到回音。仅有的三封信，还是我的生辰才寄给我，打发我。
是啊，我没什么存在价值。
从回忆中抽回思绪，爹已经步到娘身旁，落日红光照在他脸上，回雪流风般的嗓音低低响起，“我们没能在租住的屋子里找到你，问过寺庙中的和尚，他们说你近些日子精神恍惚，怕是在到处溜达。”
怕是在到处溜达，这句话说的恰到好处。我隐约从娘的眼神中读出一丝不安，猜测着莫非是被他们发现我要自尽，心底微微动摇，毕竟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当着爹娘的面喝下砒霜，简直不配为人。
反正……也快是鬼魂了啊。
我将手揣入衣袖，触碰到里面已被藏出温度的小瓷瓶，神色莫名。
见我不作答，娘突然握上我的手臂，“孩儿，你还是在责怪娘对你疏忽。是娘做的不对，不敢回信是因为娘问心有愧，愧疚到不知如何开口。”
“爹本想着不给你回信，会让你意识到自己的错误，还能激励你早日考取功名，看来是爹错了。”爹看到石墩上放着的酒坛，好酒的他顺手倒了一碗，继续道，“爹老了，居然也开始有妇道人家的想法，就想着孩儿早些回来，多陪陪爹……”
言说着将酒碗端起，双眸映在水面上，又茫然又沧桑。
让我愣怔。
（八）
世上总有那么多选择，总以为自己做得对了，行远之后才愈发后悔，已无法回头重新来过。世上总有那么多人，总以为他们过得比自己好，探知之后才幡然醒悟，没有人会是事事顺心样样如意。
所见非实，所感非真，怕的就是自己着了魔，急着寻找到一个出口。
或许此次桥头一轶，正是上天对我的垂帘。脑中回荡着：
算了罢，算了罢……
我长舒一口气，从爹手中拿过酒碗，一干而尽，“爹、娘，这杯酒是孩儿欠你们的，从今往后孩儿不再心存恨意，放下过往。”
那一碗酒醇香、猛烈，我落下手的瞬间便觉得有些耳晕目眩，娘的嘴一开一合说着，“这就对了……这就对了……”
哐当。
煞白的碗掉落在地，像寂夜里盛开的昙花，晕染出艳丽的红，蔓延满整座桥头。混沌错影中看到望不到边际的曼珠沙华渐渐盛开，花瓣上滴淌着血珠。
“爹、娘？”
脚底踩着血红，四围变得漆黑，爹的身影已经无处可寻，娘也被陡然出现的红束缠绕，一路往上开满她的身子，衣袍带过花盏，似夜风过。
蓦然抬头，盖在头上的布巾滑落，露出一张美貌冰冷的脸，唇角挑起一个弧度，“喝完这碗孟婆汤，就上路罢。”
荧荧火火，片刻前还生机勃勃的红花突然从叶尖开始寸寸枯萎，转眼便腐朽成一簇簇死物。
无端而起的恐惧和悔恨涌上我的脑，忽然间回忆起什么，还来不及说出口，身子蓦然一搐，跌跌撞撞跟着她踏上煞白的桥……
【我死于生辰前一天，喝下砒霜之后跳入了湖中。据说我入土的时候，来了不少人，有我的曾经的兄弟楚易，曾经的爱人晓莲，还有千里迢迢从家乡赶来的爹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