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氏医馆内。
张老爷子:“你呀,非要把璇儿送到那宫里去,我看那儿也没什么地方好的……你又不是没待过,在那儿死活都是遭罪,还不如就许了十九这娃娃呢。”
在他面前,宋清扬表现得像是个晚辈。
“张叔,您最近还是好好修养身子吧,璇儿的事,就不用您费心了。”宋清扬恭恭敬敬地回答道。
张老头不高兴地说道:“璇儿去的时候一路都不开心,你以为我就没看出来吗?这次去京城也不知道路上要花多少时间,希望平平安安的就好。”
“那哪会出什么事情?这次是跟着种家的车队一起去的京都,种家就是在京城也是能够说得上话的那种,我跟你说啊,种光华跟我说过了,皇上那儿他也已经派人递过话了,这次种家小姐就是非得选上不可。”
张老头不理会他说的,自顾自地说道:“我才不管那些!我可是把璇儿当作自己的孙女看的,她上次被蛮子抓走了我真的是……”
话说着,眼泪就丢了下来,宋清扬慌张道:“叔,您别自责了,这都这么久了,璇儿她福大命大,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嘛!您那么担心她结果还把自己身子骨操心坏了怎么办?”
张老头道:“反正我这一把年纪,半截身子入了土的人,我的身子骨有什么好在意的!倒是十九这小孩子,他可才是璇儿的救命恩人,你倒好,非要去讨好那个什么黎虎,人家皇亲国戚的,那里看得上你?”
宋清扬道:“十九这孩子心性也是极好的,在这两个月了,就算不喜欢学医,也该认真刻苦,我决定教他还是不留一手了。”
张老头这才有点兴趣和他正经说话,抹抹眼睛道:“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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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清扬:“十九啊。我跟你说个事儿,你把书放下。”
十九抬起头来,才发现宋清扬站在他桌前。
“奥,师傅。”他顺从地放下手中的书,还是小心地折了一下页角。
宋清扬:“我这一辈子,决定只教你一人,所以我会尽心把所有的东西都教给你。你现在随我来,今天书先不用背了。”
宋清扬关了医馆门,带着十九到了药室。这里封闭些,传话声不出。
“你知道的,璇儿一直想跟着我学我宋家的祖传医术,但是我一直没答应她。”十九不知道为什么宋清扬开口就说这样一句话。
“但是我这医术,需要找一个传人,像那种追名逐利的,我不要;没有灵气的,我不要;只会讨好朝廷的,我不要;和朝廷不死不休的,我也不要——”
“你是不是觉得我这要求很无聊?我跟你讲个故事吧。”
宋清扬便给十九讲起了他在宫里当太医的事情。
十九听完,陷入了沉思。
宋清扬并没有紧接着给十九讲一些大道理。他反而含笑问韩十九:“你还想不想练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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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因为没钱才当的太医。我宋家祖传医术上达天听,但是从来都不离开老家泉州一步,就连用的名贵药材都是请人从别的地方带过来的。徐皇帝策马扬鞭,几次相救我父亲,也就是你的师祖。我父亲死之前告诉我,这个皇帝要是出了事,能救就要救。”
“我是家中独苗。父亲医术还没全部传给我的时候,就身中奇毒,溘然长辞。所以我只能够自己摩挲琢磨祖传的医术。你看的那本《宋氏医经》,看起来新,是因为旧的那本被我翻烂了,这本是默写下来的。我除了父亲之外没有任何的老师,但是,这并不能够阻拦我成为名医、太医甚至现在他们口中的神医。”
说到这里,宋清扬脸上都是自豪。
“你别笑,我成为太医,就是冲着钱去的。”
“武朝太平六年。举国大庆。匈奴刺君。太祖中毒。”他追忆起这件事来,每说几个字就停顿一下,“我当时作为太医,救治不力,导致全国举丧。太祖弥留之际留了一句话,救了我一命,然后我便离开了京城。”
“他说,故人之子,何苦为难。”
“但是也只是不为难而已,璇儿她娘就是那时候离开的我们。我差不多交出了所有的积蓄,卷铺盖带着才八岁的璇儿和张叔,远走南疆,安根于此,此生,应该不会再挪窝了。”
“所以你要是觉得宋璇儿脾气古怪,我估计可能是那时对她的伤害太大了吧!”
十九安静地听着,不发一语。
“我父亲,皇帝因毒而死;我自己因毒而颠沛流离,妻子因此而离开我,所以我这辈子最恨的就是毒。最恨最恨最恨的就是用毒之人。”
宋清扬缓缓闭上眼睛,然后道:“同样,我最最最容易同情的,便是中毒之人。”
“白州民风淳朴,或者说,不若是蠢钝,打架斗殴都只是单纯的厮打,在这里我正骨、拔齿的手法倒是学了不少。不像那禁宫之中,防守得再怎么严,也每天都有人因为各种恶心、邪恶的毒而死去。”
“不然的话,姓温的那小混混头子,怎么可能在我家医馆里面有一张床铺?”他睁开眼睛,对十九道:“要做我的弟子,你必须承诺一件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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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哥,我睡不着。”
“怎么?你小子不是最近一直都在看你的‘武功秘籍’吗?我想找个人说说话都找不到,哼。”
“你说,温叔叔他身上中毒的时候,是谁下的狠手?”
“……”对面床的雷胖子沉默着,翻了下身,不说话了。
十九等了半天没听到回答,不由得愣着发呆出神。
他不由得想起了下午的时候站在药房里,跟着宋清扬说的话:
“我此一生,见毒便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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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还不知道他这句话会给他的人生带来什么样子的变化的时候,西北已经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了。
“根据线人最后的一份消息,在根据时间推测,沮渠夏已经在路上了,最早今天夜里,最晚明日午时,他便能够到边关。”
曹骁接过章凯的话头,说道:“将士们都准备得很好了,现在虽然安静,但是我估计,忍不了多久了,沮渠夏和背弓奴给我们的压力太大了。”
章凯道:“哪有什么忍不住的!骁勇二字之下,哪里还有懦夫!不过就是一个宗师和一个残废宗师罢了,六千人就是堆人命尸墙,也能堆死他们吧。”
曹骁:“还是能少死几个人就少死几个……我刚来军营那时候的老兵,已经十不存六了。”
“还不都是因为上次大战,你和你叔叔带着他们死在最前面?”章凯突然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赶紧补救道:“不过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匈奴人一来,那些新兵蛋子都怂了,你们不上谁上?话说回来,我真的不知道匈奴人又有什么好怕的,一样的娘生爹养,一样的两个肩膀扛一个脑袋,就是他们说的话,咱也不是不能学会。”
曹骁笑笑,说:“要是都和你一样,砍掉过他们几十上百个脑袋,也就不怕了。”
章凯道:“所以嘛,那什么沮渠夏,什么背着弓的小残废,我管他是什么宗师,只要敢来,我章爷爷就敢跟他玩!”
曹骁道:“看来章统领您这里已经准备得很好了,那我便不多打扰,这就回营去操练下骁字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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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男人在草原上走着。其中一个没了左腿,另一个似乎照顾他的步子,步子迈得并不算快。
说是步子迈得不算快,但是移动的速度,却赶得上黄羊在跑——那是草原上最快的动物之一。
两人一边快速地走动着,一边聊着天。
说是聊天,也不过是其中一个对另一个单方面地絮絮叨叨罢了。
“背弓,你说……武朝要是那些宗师真地出手来救那小娃娃皇帝,怎么办?”
“唔唔……”
背着巨大骨弓、名字也是背弓的断腿男人支支吾吾,一只手扶着拐,一只手一边在空中比划着,一边抽空去扶背后的白色骨弓——
没办法,那柄弓太过巨大,两个人都是身高差不多同样骠悍的身子,但是双手张开,居然只有那柄弓的弦长,接近六尺。
弓身月白色,很明显是用的骨骼制作,弓弦也格外粗,看起来显得和背着它的残疾男人完全不搭。
如此巨大的骨骼,之前想必是来自巨大的生物。
若是背弓奴不时时伸手去扶正,很容易在颠簸中掉下背来。
提刀男人正是沮渠夏,他说道:“我也是这般想的,若是真的来了宗师,那便一个个击杀便是;只不过,要是又像上次我们逃走时那样,武朝皇帝又调用军队来围追堵截呢?”
背弓奴没有发出声音,他这次空着的手摸了摸自己打了结的左腿裤管,居然神奇地掏出了一个琉璃瓶子。
那瓶子里是淡绿色的液体,不多,大概十几来滴的样子,其颜色和初春的青草非常相像。
沮渠夏皱着眉头接过琉璃瓶子,仔细看了看道:“你是说,让我用毒?”
背弓奴点点头,手在空中比划着。
那意思是:“刻在刀身上!”
沮渠夏收了瓶子,道:“还不需要……这毒,留给那娃娃皇帝用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