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九年盛夏的某一天,长江下游一带打渔为生的刘老汉偶然碰上一件怪事儿。记得那天清晨他像往常一样带着儿子刘茂财一道,划船去江心收网。前面几道网倒没什么奇怪的,收获鱼虾鳖蟹颇丰。就是这最后一道网有些诡异,他儿子刘茂财打小身上带着一股子蛮力,偏偏拉了半天就是收不回来网,一大截网都还沉在水下。
刘老汉顾不得摘捡网眼里的鱼虾,边站到船帮上搭把手拉网,嘴里边数落着刘茂财说道:“这么大的小伙儿,连拉个网都没本事,要你有个甚用。”话还没撩定,刘老汉脊梁骨一弯就噗通一声栽进了水里。
“爹!”刘茂财吓得心里慌了神,谁料转身就拿船桨的眨眼功夫,刘老汉竟然消失在水面上。虽说刘茂财知道自家老爹善于泅水,但这江心深不见底且水流颇急,难保他这六旬老爹出甚意外。情急之下刘茂财脱了短褂,抄起一只渔叉看准刘老汉落水位置,正欲扎猛子下水之际突然就见一双大手搭在了船帮上。
“伢崽,快拉我上去,下面有东西!”刘老汉被水眯得两眼皮打架,慌乱中伸手搭住了刘茂财的胳膊,两腿猛地一打摆子翻进了船窝。未等刘茂财开口询问,刘老汉抹了一把脸着急地指着水面嚷道:“快拉网快拉网,那玩意儿就在网里!”
“爹你没事吧!咦?”说话间,刘茂财感觉网轻了不少,手上一加劲儿那网飞快地往船窝里摞起来。直到最后一节地笼浮出水面时,差点儿没把刘茂财吓得跌进水里。只见那节地笼竟然缠住了一只肚皮发鼓发胀,浑身棕毛的“水老鼠”。
这“水老鼠”在民间俗称水猴子、水马骝等等,据说是溺死之人的怨念所化,好食人与牲畜的鲜血或脑髓。它们需要将某个靠近水边的人溺死在水里当替死鬼,才能使自己转世投胎,因此在民间多有水鬼拉人之说。现代科学认为水鬼是不存在的,所谓的“水老鼠”只不过是某些体型颇硕的水獭,它们将游泳之人当成了浮水的野鸭,故而才会将人拖入水中。
且不管事实如何,就说刘老汉网住的那只“水老鼠”浑身腥臭,自头顶而下的长发半遮盖着它那双幽绿的细眼,瞳孔中透出一股噬人的恐怖。此怪面目似猴,身态似硕鼠,体型如狼狗般肥壮,露出一口尖牙冲着刘老汉父子俩发出婴啼般的怪叫,细长而锋锐的爪子不停地撕扯着网绳,试图从中逃脱。
若不是刘老汉家里的网经常被江底的老甲鱼咬烂,他为了逮住这些鳖甲故意把网绳加粗了不少,恐怕他今天也就见不着这只“水老鼠”了。不过这“水老鼠”的尖牙确实厉害,趁着刘老汉父子俩瞧稀罕的空档,很快就将一条粗网绳磨得炸毛。
“爹啊,你看这玩意儿咋整?要不把它丢了,网不要了!”刘茂财毕竟是个孩子,心里多少有些忌惮这种传说中的水怪。刘老汉拿渔叉戳了戳“水老鼠”的牙,见它缩了脑袋瞪着自己便思忖道:“瞧这儿怪物年龄也算不小,没有百八十来岁成不了精。如今我捉了它也该它命短,要是放了恐怕迟早遭这玩意儿算计。”
世人皆知,放生善物得善果,放生恶物得恶报。
刘老汉心里这么一琢磨,心想这“水老鼠”往年定是祸害了不少人,只能杀不能放,要是拿到集市上说不定还有人出高价买。一拿定主意,刘老汉定了定魂,起身拿着渔叉就往“水老鼠”的脑袋上戳了下去。
连戳了七八下,就见这“水老鼠”越蹦越烈。眼瞅着它扯开一道口子,伸爪就去抓刘老汉的腿,刘老汉狠下心来对准它的肚皮猛地一扎,这回“水老鼠”两眼一翻,嘴角溢出一股黑血倒在了网里。那场景可谓是触目惊心,浑身是窟窿眼的“水老鼠”死在沾染一滩黑血的地笼里,死的时候四肢还在不停地抽搐着。
等它彻底死透了之后就开始发臭,漫天的苍蝇没来头地涌进了船窝,霎时间铺满了整具尸体。刘老汉忍住呕吐,捏着鼻子用水扑走了不少苍蝇,再蹲下来用刀划开了“水老鼠”的肚皮。就在他着手摘除尸体内脏的那一瞬间,怪事儿突然就发生了。刘老汉一脸地震惊,嘴唇微微颤抖着,握刀的手心尽是冷汗。
原来,那“水老鼠”的胃囊里赫赫然露出一颗蓝色的死人头骨。
“这是宝贝啊爹!”一开始刘茂财也吓了一大跳,再细细看那头骨里外布满了黑色晶点,在阳光下折散出一道道微弱的蓝光,他立刻想起了上中学时国文老师讲的一些西方古怪见闻。
“什么?”刘老汉回头看着儿子一脸地兴奋,脸色顿时好转些许。
“我以前的国文老师提到过,说很久很久以前欧洲大陆存在着一种用水晶制作的头骨,直到近世纪才有人考古中发现它的存在。不过,这种玩意儿据说是玛雅文明的遗物,只有他们西方才有,东方是根本没有的。”话音刚落,刘茂财的后脑勺就挨了刘老汉一巴掌。
“瓜娃子,叫你上学你不好好念,歪门道道记得倒是多。”刘老汉这回也不怵了,掌眼一瞅这水怪肚子里的死人头骨确实不像平常死人的头骨。他用刀子将这蓝色水晶头骨轻轻挑了出来搁在脚边,顺手就把水猴子的内脏摘得干净,全部扔进了江里喂鳖。
接着,刘老汉父子俩划船回到了村里亮稀罕。这村里的人谁家要是得了千年鳖精万年鱼怪啥的,都会拿到村口集市炫耀,集市上会过来很多外地鱼贩采买。刘老汉手里提着死“水老鼠”走在前,儿子刘茂财捧着洗净的蓝色水晶头骨跟在后,一进村便引起了轰动。
“老叔,你那是甚玩意儿?”村里的人不少都认识这“水老鼠”,一位年轻人指着刘茂财怀里的蓝色水晶头骨好奇地问道。
“甚玩意儿!我这是大宝贝,那啥伢崽你跟他叨叨。”刘老汉一脸的得意,摆摆手冲着周围人可劲地笑着。
“这你都不知道?”刘茂财眉眼一挑,指着蓝色水晶头骨半讽半作地说道:“亏你六子还是参加过高考的文化人,这叫水晶头骨明白不,西方玛雅文明的遗物明白不?”
“啥玩意儿?胡说八道!人家西方的东西还能跑你刘大头的手上,你咋这么能吹呢?”叫六子的年轻人听了后嗤之以鼻,十分不屑呛声回道。
“是啊是啊,六子说得对,敢情你们老刘家还和那啥西方文明有一腿啊,该不会你们是西方洋鬼子的后代吧。”围观的人群里有人嚷开了,跟着所有的人沸议腾腾。大家都对这蓝色水晶头骨的来历持怀疑态度,可并没有人说得清这东西到底是甚。
最后就连刘老汉也怀疑儿子是不是搞错了,半信半疑地认为这东西是某些人嘴里吵吵的鬼邪之物。的确,西方该有的物件怎么会漂洋过海出现在长江下游。刘茂财一人自然抵不过众口,只能高声喊道:“你们要不信也成,我去镇上把姚老师叫来,他就知道这玩意儿。”
“伢崽你说的是姚德盛吧,那老弟上个月走水路回湖南老家,没出十堰就掉水里淹死了,还是我们哥几个打捞上来的。”只见人群里凑进来三个中年大汉,其中一个论辈分还是刘茂财本家的四叔。
就在村里人争论个没完没了之时,也有不少鱼贩听说了稀罕之后,愿意出两千块的高价收购那个蓝色的水晶头骨。七九年的两千块可不是一笔小数目,那可抵得上一个渔夫三四年的总收入。
更有甚者,愿意给刘老汉介绍省城里专门喜欢收购文物的富商。听说那些人都是文物贩子发家的,对当地一些有年头的物件特别感兴趣,往往一出手就是万把块。要是这件稀罕物有人识货,那刘老汉一家就真的发家脱贫,可以去县里过好日子了。
众人七嘴八舌地说道,刘老汉擦擦脑门上的汗也是举棋不定。恰在这时,村里进了一个道号惠山居士且模样三十来岁的道长。早在七六年后,地方上对那些封建迷信的打击力度一时削弱,故此一些打扮成道士和尚的行骗之徒死灰复燃。这惠山居士自然也是其中一个,只不过他的名声还没传到江边这处偏僻的曹家荡子里来。
一打听完集市里的热闹,惠山居士便在人群背后高声呼道:“这死人头骨留不得,更不能拿去买卖,它将是你们村祸乱的根源。”那时候的民风淳朴,绝大多数男女老少还是信佛信道的,更相信这个世界上多有鬼神,再听惠山居士这么一说,刘老汉及村里人忙不迭地凑过去求问。
惠山居士闭眼掐指一算,摇头晃脑信口开河道:“诸位有所不知,那江里住着一位龙族后裔,只因堕入邪道才会身首异处。此龙头颅化作水晶人头,为一狡诈水猴误食。殊不知此龙死前饱含怨气聚在其首,若留它必将全村遭难。”
“那……请问道长,我该如何是好?”刘老汉听了浑身发软,就差没让刘茂财把怀里的蓝色水晶头骨扔回河里了。
“此事说难也难,说不难嘛也不难,待老道今夜子时于江边开坛祭拜此龙亡灵,而后超度它转世六道,或许能为尔等化解此劫。”惠山居士故作沉吟地翘首,将众人恐慌的脸色尽收眼底。
“既然如此,伢崽你快把那玩意儿交给道长,我们不要了!”刘老汉生来也是胆小之人,也不指望能发什么大水财运。倘若这玩意儿真是祸害,那他留着可就等于是全村的罪人了,这一推手就把自个家摘得利落。
“甚好甚好,尔等速回家准备牛羊祭品,火把桃符,朱砂狗血……今夜子时老道就在这江畔恭候诸位,暂且不妨就在老汉家盛凉。”说着,惠山居士跟在刘老汉父子俩身后走了。至于那具“水老鼠”的尸体也没人敢要,就被村里几个年轻人用渔叉挑着扔回了江里。
话说到了刘老汉家里,惠山居士就像活佛一样被刘家人供奉着,丝毫不敢怠慢冷落。惠山居士也不拘束,一手拿着罗盘,一手扬着拂尘在院里踱来踱去,给刘家人讲解风水阴阳,引来村里不少人驻足观看。
晌午用膳一过,借着刘老汉父子俩出门找村长商量祭拜亡灵的间隙,惠山居士怀揣着蓝色水晶头骨对刘家人措辞道:“老道忽然想起观中有一辟邪法物未带至身上,尔等且在此等老道速回观中一趟取来。”
刘家人询问惠山居士的道观所在何处,此人答曰龙虎山。然他又称自己能平地飞升千里,只需半刻就能跑个来回,不过寻常人不宜得见,见则多会折寿。刘家人被惠山居士这么一哄就任他自由离去了,岂料他这一去竟然不复返。
当然,整个曹家荡子也没能等到夜里子时道长回来做法,他们等到的是长江那汹涌的洪水漫上堤坝,半盏茶的功夫吞没了周遭七八个村庄。由于曹家荡子离江畔最近,又都被骗到江边等候祭拜亡灵,在那场突入其来的洪水当中,全村老少一百八十多口竟无一生还。
二十年后,当年那位惠山居士因心脏病发作死在了家里。十多天后,他的邻居才发现他那发臭的尸体。在他的遗物当中,他的亲人没有发现那颗蓝色水晶头骨,也没有发现什么值钱的东西,只有一本他亲笔所写的回忆录,里面有提到二十年来他对这颗水晶头骨的所做的研究。
而这本回忆录恰恰藏在了我家的阁楼里,因为惠山居士就是我祖父的亲弟弟,按辈分我得尊称他一声二大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