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去旅行了。
在那夜与她深谈过后,他说,关于是否要回父亲身边帮忙这件事他还要考虑,但有件事,他要先去做。
他要先去替她找来与他相恋的勇气。
“什么?”她听得迷迷糊糊。“你要去哪里找?怎么找?”那勇气,是能找得来的吗?
“我也不确定自己找不找得到。”他说得好玄。“但总之,我要出门旅行一趟。”
于是,在处理完几个手边的案子后,他暂时关了事务所,放小李大假,自己也背起行囊,出国流浪去。
就这样,把她一个人,留在台湾了。
“欧阳搞什么”两个好姊妹听罢童羽裳转述的来龙去脉,都是大吃一惊,庄晓梦更忍不住开炮。“你是说他跟你说了那一堆话后,就一个人跑去旅行了?”
“是啊。”
桌上一壶花茶差不多喝乾了,童羽裳添了些乾燥花瓣,重新冲过,然后给前来拜访她的庄晓梦和沈静,一人斟了一杯。
沈静捧起茶杯,浅啜一口,深思地嗅著淡淡的玫瑰香。“他说要出门去帮你找勇气?那要怎么找?”
“我不知道。”童羽裳苦笑。“他说得不明不白的,我也听不懂。”
“奇怪了。”庄晓梦趴在贵妃榻上,抓起一个靠枕垫在下颔,骨碌碌的大眼望著童羽裳。“欧阳这家伙,平常我就觉得他怪里怪气的,没想到果真很怪……找勇气?什么嘛,那东西能找到吗?”
“他哪里怪里怪气了?”童羽裳坐过来,轻拍好友脑勺一下。“他正常得很。”
“干么?说一句你宝贝弟弟你就舍不得了啊?”庄晓梦翻白眼。“我就不信你听到他说那些鬼话时,不觉得奇怪!”
她的确觉得怪,但绝不会在这个毒舌的女人面前承认。
童羽裳倔强地噘唇,捧起茶杯,在掌心里转著玩。“我想他说的“找”一定不只是表面上的意思,只是我笨,想不通而已。”
“你是说他在暗示你?”庄晓梦兴趣来了,上半身如人鱼挺出海面。“那会是什么?”
“我知道就好了。”童羽裳旁徨地低喃,蓦地扬起眸,祈求地望向沈静。“静,你说呢?欧阳是什么意思?”
沈静摇头,饶是灵慧冷静如她,也猜不透欧阳的用意。“你知道他上哪儿去了吗?”
“他说要先到美国,再到南美几个国家,然后从智利的一个岛上登船,到南极去。”
“南极”庄晓梦又惊又喜。“他真的要到南极去吗?好棒!极光,还有企鹅,哇,人家也好想去喔!”
童羽裳哀怨地瞟好友一眼,虽然她自己也一直向往去南极,但这不是兴奋的时候吧?没见到她心情郁闷吗?
“他打算去多久?”沈静问。
“不知道。”童羽裳叹息。这又是另一个让她烦恼的问题了,欧阳不但出国旅行,连去多久都不确定,要到何时,他才能找到他所谓的“勇气”,带回来给她?要到何时,她才能与他再相见?
“他才去了几天,我已经开始想他了。”她无助地承认,抓起一个Hello Kitty抱枕。这抱枕是欧阳送给她的,抱在怀里,她彷佛能感受到他的体温,暖暖的,很令人安心。“我昨天接到他的明信片,从旧金山寄来的。”
“旧金山?哦,I left my heart in San Francisco!”庄晓梦胡乱地哼几句这首英文老歌,狡黠地眨眨星亮的眼。“你小心喔,童童,欧阳长得那么俊,一定有很多外国美女倒追他,到时万一让他在旧金山遇上哪个真命天女,你就完了!”
童羽裳心一跳。“他才不会!”他会吗?不,不会的,他答应过她,他会回来的,他不会离开她,不会的……
凌乱的思绪,在童羽裳脑子里缠成一团,她坚决地否定好友的调侃,心下却又忍不住发慌,她相信欧阳的承诺,但想到他即将面对多少红粉陷阱,又强烈不安。
“你别闹她了,晓梦。”看出童羽裳的怔忡不定,沈静横庄晓梦一眼,警告她别再作弄人,后者知道自己玩笑开过火,歉意地吐吐舌头。
“对不起啊,童童,我随便说说的,你别认真。”庄晓梦道歉。
童羽裳却置若罔闻,心神还在浪里载浮载沈,她紧紧抱著怀里的凯蒂猫抱枕,就怕一松手,那个远走他乡的男人也不回来了。
见她容色苍白,沈静轻声叹息,坐到她身畔,握住她一只冰凉的手。“童童,你不相信他吗?”
“什么?”她茫然抬眸,眼底映入沈静澄透的微笑。
“你不相信欧阳吗?他一定会回来的。”
“我……相信他,他说过他不会离开我。”
“还是你不相信自己?你不会等他回来吗?”
“我当然会等他,怎么可能不等他?如果没等到他,我……我……”颤抖的嗓音无法再接续。
但谁都听得出,那背后无尽的慌惧与感伤,若是等不到欧阳,她恐怕也守不住自己的未来吧。
她的过去有他,现在有他,未来,怎能没有他?
“既然你相信他不会离开你,也相信自己一定会等他,那你还犹豫什么?为什么不像欧阳说的,既让他做你的家人,又做你的情人,跟他谈恋爱,然后结婚?”
“我──”童羽裳语窒。对啊,为什么呢?为何她明明对两人之间的情谊很有信心,却又没把握成为永不分离的恋人呢?“因为我……不相信时间。”
“时间?”沈静和庄晓梦交换讶异的一眼。“什么意思?”
“因为亲情跟友情,是可以持续一辈子的,可恋情,却常常只有短短几年,甚至几个月。”童羽裳哑声说,敛下眸,惘然瞪著自己的十指像拔河似的互拽著。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相信亲情跟友情不会变,却不敢相信恋情会一直不变?”
“大概吧。”她细声细气地应。
沈静盯著她好片刻,忽地,柔唇浅浅一挑。“童童,你不觉得自己很矛盾吗?”
“矛盾?”
“你不想当欧阳的恋人,只想做他的家人,可是你又怕人家成立一个新家庭后,会忘了你这个姊姊,你这样,跟怕情人另结新欢有什么分别?”
童羽裳一怔,教沈静这番头头是道的问话给问傻了,她不知不觉松开手指。
“不论是什么样的感情,都会有浓有淡,都有可能会变质,不是吗?”沈静继续分析。“你怕跟欧阳谈恋爱,失败了以后会没人可靠,你忘了还有我们两个吗?”
“说得对!”一旁的庄晓梦领悟了沈静话中用意,一拍手,大为赞同。“童童,难道你不把我跟静当姊妹吗?我们算不上你的家人吗?原来我们俩在你眼中,还比不上欧阳十分之一。”
“才不是那样呢!”童羽裳急了,喉咙像含著颗酸橄榄,滋味难受。“你们明知道不是,别这么说嘛……”她蓦地哽咽,辩白的言语卡住。
“喂喂,不会吧?”眼看她焦急得连眼眶都红了,庄晓梦倒抽口气。“你哭了?”
“谁教你要说那些话激我?”察觉自己竟软弱地涌出眼泪,童羽裳好窘。“人家才不是……人家很在乎你们耶!”她懊恼地□庄晓梦一记。
见她真情流露,庄晓梦也不忍再逗她,感性地拥了拥她。“我知道啦,童童,我知道你很关心我们,否则那次我感冒,第一个看出来的就不会是你了。”
那次感冒,因为还有公事待办,庄晓梦强撑著出门上班,谁也没看出她病了,连跟她热恋的男友墨未浓也粗心得没察觉,只有童羽裳,不但一眼就看出来,还千叮万嘱,临上机前都不忘打电话关心她。
虽然童羽裳平常在几个好友面前,总是疯疯癫癫,但其实,她比谁都细心,也最重感情。
思及此,庄晓梦叹息,心疼地捧住童羽裳的脸蛋。“或许就是太重感情,你才会这么犹豫不决吧。真是傻瓜!”
童羽裳默然无语。
“之前我爱未浓爱得六神无主的时候,你不是也劝过我,要我不要怕,勇敢一点,你会在我受伤时让我靠吗?今天我也是这么跟你说,不要怕,童童,有我跟静在。”
“嗯,我知道。”满怀温情的许诺听得童羽裳好感动,又不禁鼻酸。“谢谢你,晓梦,还有静,谢谢你们。”她拉著两个好姊妹的手,眼泪盈眶。
送走两个手帕交之后,童羽裳在屋内徘徊,脑海思绪纷乱。终于,她再也无法排遣这磨人的心慌,换了衣服,提了行李,坐上计程车就往欧阳住处奔去。
拿钥匙开了门,才刚踏进室内,她立刻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安心。
这是欧阳的住处,屋里有他的气味,客厅橱柜里摆的各色玩意,是她从世界各国带回来送他的纪念品,卧房书桌上压的纸镇,是她送的水晶跑车,跑车旁,坐著只木雕兔子,是他来不及送给阿嬷的礼物。
童羽裳拿起兔子,在手中把玩著。她记得当欧阳告诉她这只兔子的由来时,她哭得好惨,十足像个泪人儿。
他频频翻白眼,说他自己都没哭了,她是哭什么劲?
反正我就是爱哭鬼嘛。
她又羞又恼,对他扮鬼脸。
童羽裳捧著兔子,在床沿坐下,疑疑地回忆。
“反正,我就是爱哭鬼嘛。”她低低地、学著当时的口气,对飘浮在空中的人影撒娇。
但人影,很快便淡去了,寂静的房内,只有她一个。
她眼眶一热,感觉自己又要哭了,连忙甩甩头,站起身,继续在主人不在的屋中探险。
她四处走动,几乎每一样东西都要拿起来摸摸弄弄,连衣柜都打开,取出一件欧阳平日常穿的衬衫,拥在怀里,像拥著那个不存在此地的男人。
他现在到哪里去了呢?还在旧金山吗?
她抱著衬衫,嗅著属于他的味道,衣柜的抽屉里,叠放著几本相簿,她好奇地翻出来看。
啊,几乎都是她的照片呢!只有少数几张,是他的独照,还有一张,是他理著极短的小平头,和两个年轻少男少女的合照。
这是他在少年辅育院拍的照片吗?她竟没见过!
童羽裳仔细端详照片,照片上的他端著一张脸,眼望远方,神情极冷淡,他身旁的光头少年却是笑嘻嘻的,很调皮的模样,像洋娃娃的美丽少女手中握著一朵玫瑰,食指抚弄玫瑰上的刺。
这少女……是赵铃铃吧?
童羽裳心韵加速。原来欧阳和赵铃铃,真是在少年辅育院认识的朋友。那个光头少年呢?他又是谁?为何欧阳不曾介绍给她认识?
他们现在还是好朋友吗?经常聚会吗?
怀著满腹疑问,童羽裳收起相簿,眼角一瞥,忽地发现抽屉深处还躺著一方木盒,她打开盒子,发现里头是一叠厚厚的信札。
信札拿缎带束著,一封一封收得齐整,显然收藏的人对其十分珍视。
童羽裳取出信札,一看上头的笔迹,不禁一愣。
这些,不是她以前写给欧阳的信吗?原来他一封封都收起来了,还骗她早就丢了!
“哼,我就说嘛,他怎么敢随便乱丢。”她娇娇地撇嘴,随手抽出其中一封,展信阅读,看著,看著,她泪眼迷蒙。
原来信封里,藏著的不只她写给他的信,还有他的回信,每一封都有,每一封他都回了,只是从来没有一封寄出去。
他很认真地回信,一字一字道出最真诚的心情,他在信里坦白对自己的不满,对未来的茫然,对亲情的渴望,以及对她的……仰慕。
他在信里倾诉,用字看似平淡,却是每个字都带著不寻常的重量,字里行间透出的,是他从不在人前显现的热情。
他说,他从小没有母亲,跟阿嬷也不亲,父亲更是拿他当仇人看待。
他说,她自称是他姊姊,他其实很高兴,只是,他也害怕,怕一颗心被她偷走后,再也要不回。
他怕失去自己的心,更怕,失去她……
泪水,在童羽裳颊畔溃决,她无声地哭著,捧著信札坐到窗边,点亮一盏小灯,花一整夜时间,贴近欧阳的心──好久以前便让她偷去的心。
窗外夜色幽沈,细雨打在梧桐树上,一声声,滴著无尽相思。
四个月后
让海关人员验过护照后,欧阳背起厚重的行囊,踏进机场大厅。
久违的台湾,久违的家乡。
他站在机场大厅,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家乡的空气,虽然不如他刚去过的南极那般冷冽清新,却自有一股教人心悸的滋味。
没想到他这一走,就是四个月,不知童童近来过得怎样,一切可安好?
他低下头,把玩著手中一个金属密封罐。这里头,有他特地从南极带回来的、打算送给她的礼物。
勇气。
他希望这份礼物能带给她勇气,希望这段分别的时间能令她改变心意,希望她能懂得他心中不敢令她知晓的苦。
希望她终能懂得──
他捏紧密封罐,迈开两条长腿,刚走没几步,便瞥见玻璃门扉附近摇动著一道窈窕的倩影。
童童!
他前一秒还平稳的心,瞬间,动摇。
她怎会在入境大厅?她来接他吗?可他只捎明信片给她说他今天会回来,并没说是哪班飞机,她怎能算得准接机时间?
他又惊又喜,正欲往前,另外两道进入视界的身影忽尔凝住他步履。
一大一小,一个男人,一个男孩。
他瞪著她蹲下身,温和地对小男孩笑,递给他一架模型飞机,小男孩开心极了,立刻握著飞机满场飞,男人惊慌地追在顽皮的小鬼后头,要他小心。
而她,盈盈笑著注视这一幕。
慑人的冷意,在欧阳体内狂肆蔓延,就算在南极时他曾意外遇上大风雪,也不如这一刻教他直冻到心房最深处。
他认得那个男人,那是T先生,另外那个小男生,想必就是T先生的儿子。
原来,她还继续跟T先生交往──他不在台湾的这四个月,他们的感情一直在进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