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缓缓的行驶在生命的跑道上,暂时运载着吴志达远离了城市的喧哗,远离了那一个伤心之地,他努力调整着自己的心情,不想让家人看到他那副沮丧的模样。
窗外的风景慢慢清晰了起来,青山叠翠,绿水翻波,道路两旁的村落,山腰深处的人家,河堤对岸的各种广告,饭店隔壁的小洗车场,以及那些骑摩托上山的,开三轮车赶集的,都被远远甩在了身后。
司机紧急刹车,因为公路中间突然跑过了一只小狗,乘客纷纷向外张望,拐弯处又出了一场车祸。汽车走走停停,卸下几个人,又装上几个人。
离家越近,志达反倒越加不安了起来,因为不知道怎么向家人解释,要不要说自己失恋的事情,一来人都是爱面子的,志达自然也不例外,他不想让父母亲人失望,二来他到现在还对这该死的爱情抱有一丝希望。
“看你那没出息的样,男人吗,能拿得起就要能放得下!为了一个女人,值得吗?”露露想骂醒志达,但这都是无济于事的。
“志达,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好姑娘多的是,既然武爱丽跟你有缘无份,那我们就帮你再介绍一个。”魏晓明的语气很肯定,在他看来这似乎并不是一件什么坏事。
其实,大家说的这些志达都懂,只不过他一时还转不过弯来,因为他从心里早就认定了武爱丽,他曾天真的以为武爱丽就是他生命中的另一半,他这辈子非武爱丽不娶的,可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天生下来就属于谁的。
当然了,现在让志达失意的不仅仅只是个人感情的问题,更多的是这次地震给他所带来的沉思。关于生存,关于死亡,关于理想,关于社会,关于未来,这一切的一切他越来越觉得无法把握。人到底为什么活着?人活着究竟有什么意义呢?
志达不明白他究竟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他的天空总是阴暗的?为什么上帝要这样惩罚他?
手机就是这个时候响起来的,爸爸在电话里要他赶紧请假回家一趟,因为爷爷病入膏肓,就要不久与人世了。听到这个消息,志达心里好一阵忐忑,慌忙说他已经往家里赶来了。
挂了电话,志达自然而然的想起了爷爷,一个饱经风霜,中等偏瘦身材,粗布褴衫,皮肤黝黑,满脸皱纹,七十不到就已经脱光了牙齿的老人。
爷爷生平没什么本事,唯一让人叹服的是,他在生活条件那么困难,那么复杂的情况下,竟然能将八个儿女抚养长大,并给他们一个个都安排好了去处,可是,做儿女的并没有几个能完全理解父母的含辛茹苦。志达记得他刚上小学那会儿,二叔建军就经常跟爷爷吵架,骂爷爷是“老不死”,把爷爷气得浑身直哆嗦,连饭也吃不下了。
爷爷是一个骨子里很好强,很爱面子的人,二叔建军的犯上作乱已经让他失去了做父亲的尊严,没想到四叔建业后来竟然跟人家姑娘私奔,当时那姑娘的父母三天两头找上门来要人,虽说没怎么闹事,可爷爷的脸面却都让四叔给丢光了。
“子不教,父之过。”爷爷虽然经历了这么两档子很不光彩的事情,可他从来没觉得在别人面前抬不起头来,原因是他有一个当村支书的儿子,他的大儿子,也就是志达的爸爸吴建国,直到现在还都是村子里数一数二的人物。往前了说,他们家土改以前是地主,他本人也当过几年的少爷,往远了说,老祖宗在清庭里当过大官,现在家里都还供奉着“先人案”呢!
历史是一个刁钻古怪的家伙,常常在不经意间对现实进行突然袭击。爷爷每想到过去,心里总是酸酸的,有无限感慨。解放前,爷爷家被土匪抢劫过,土匪是马步芳的十几个残兵败将,当时,爷爷的爸爸和爷爷的爷爷被土匪吊起来用火烧,用鞭子抽的时候,年幼无知的爷爷竟然还在一边拍手叫好。这是爷爷后来才知道的,这件事也就成了爷爷心里的一块疙瘩。
爷爷是地主的儿子,本来会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可惜历史的车轮是无情的,关于爷爷的命运可以用四个字概括:生不逢时。当然,这些都只是志达的心里话,他并不替爷爷感到遗憾,因为爷爷首先不为自己惋惜。“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都是命,是历史的必然。
爷爷的爷爷,虽然只是一个土地主,平时足不出户,但他却有先见之明,有一双历史的慧眼,引用一句古话说,那就是“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他常常看着爷爷叹息说,这孩子没生在好时候,将来可有吃不了的苦头啊!爷爷的爸爸听了这话自然很不高兴,说,爹啊,你这话从何说起呢,就咱眼下这家业几辈子都吃不完啊!爷爷的爷爷听后只是笑了笑,有些事情他再怎么解释别人也不会相信,不要说别人,就连自己的亲生儿子也不相信。
据说,当时,爷爷的爸爸一心要出人头地,想当什么保长,当地政府鉴于爷爷的爷爷在当地的威望,已经主动把象征权力的礼帽和权杖送到了家里,却遭到爷爷的爷爷的断然拒绝。爷爷的爷爷告戒爷爷的爸爸不能当官,说当官不吃人既害人。对此,爷爷的爸爸很不理解,直到解放后那个保长被拉出去枪毙时,他才恍然大悟。
爷爷每提及这些事情就两眼放光,他是从心眼里敬佩啊!敬佩他的爷爷曾经帮“地下党”(既共产党)收藏过枪支弹药,而他也因此断送了性命。当时,马步芳的手下之所以来抢劫,就是为了那一批枪支弹药,好在那些枪支弹药早在两天前就被转移到前线去了,马步芳的手下得不到东西就把他给活活的烧死了。更遗憾的是,那几个地下党后来都牺牲在了战场上,他们也免不了被批斗的命运。
历史就是这么颠来倒去,跟人开玩笑的。过去你颠倒别人,如今你被别人颠倒。可惜没几个人能看得透。志达呢,志达现在也只是随便想想,想想这些爷爷曾经给他们讲过的家史。志达听爷爷说过,那次出卖地下党的行踪,出卖他们家的人,竟然是爷爷的一个远房姑父。所以说,这人啊!人……还是那句老话,出卖你的就是你最信任的人。
志达忽然想起了鲁迅的《故乡》,想起了鲁迅渐近故乡时,那种悲凉的心情,他仿佛也是如此,但他同时又想起了“本是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希望。他希望爷爷还能活的好好的,不为别的,就为他起早贪黑,辛苦了一辈子,理应享享清福了。可当他回到家里一看,心里仅存的那一点点希望一下子都变成绝望了。
现在,二叔家里已经聚集了几十号人,爷爷的四个女儿、女婿,外甥、外孙,几个侄子,堂兄、堂弟,干儿子,还有几个乡邻,家里除了二叔、二妈还在镇子上经营药铺没回来以外,志达的爸爸、妈妈,三叔、四叔,三妈、四妈,几个堂兄弟、堂姐妹,以及他的哥哥和妹妹雨婷也都赶了回来,大家一个个面无表情,焦虑不安,气氛异常紧张。
志达兀自走到爷爷的炕头,咋一看去不由全身一颤,爷爷全身浮肿,已经没有了先前的模样。“爷、爷——”志达轻轻的叫了两声,爷爷双目紧闭,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根本就听不见他的说话。
“我苦命的弟弟啊!哎嗨吆……”爷爷的大姐突然在隔壁屋里放声大哭了起来,他这一哭就引得好几个人都跟着呜咽了起来,特别是志达的小姑,像杀猪一般的“嚎”了起来。教人听得好不心烦。
“别哭了,你们还有完没完了?一天哭个两三回,活人都让你们给哭死了。”不知谁在院子里这么大骂了一声,大家便都止住了哭声。志达也默默的退了出来,他没同任何人打招呼,大家也没人理睬他,他返身逃也似的回到了家里,可家里的门却是紧锁着的。
“哥,妈让我来给你开门。”志达正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雨婷从后面赶了回来,她把哥哥让进了屋里,问他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请了几天假等等,志达随便搪塞了几句,就随手打开了电视机,电视里正播放着汶川地震的最新情况。主持人正在声情并茂的讲说着:
我们痛过了,哭过了,现在我们所能做的就是坚守岗位,以实际行动把这次地震带给我们的损失降到最底。看,无情的大自然在拼命抽打我们的时候,却也撞开了那扇灵魂深处的大门,让这种人性的光辉得到了苏醒、迸发和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