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皇帝疑云满面,那种忽然忐忑的表情,杨嗣昌知道他的疑心病犯了。当然了,在明军如此空前大捷下,换了谁都是不无大吹大擂,死命邀功,还有谁会嫌弃自己功劳大的?那官军主兵官又是如此做派,任谁肚子里都要打起小九九。
真的是怕了,崇祯皇帝的心着实是七上八下,他既渴望官军有着一番惊天大胜,以鼓舞早已民心低糜的天下,以重新竖立起朝廷的威严,又恐惧今日又是一场镜中花、井中月,白白空欢喜一场。
当时就是杨嗣昌接到于望的战报,第一反应也是如此。虽然于望给于他的印象是实诚无比,欺骗谁也不敢欺骗自己,但是事关重大,就算他是自己的嫡系,那也不能轻信之。
虽然早先于望有过宛平大捷,当时朝野兴奋,不过舆论普遍认为这是鞑子骄狂轻敌,于望部官军敢战,又占了偷袭夜战的便宜,而且这种胜利是不可复制的。
而这次于望的战报上说的是什么?以几千官军对阵三倍于己的万余清兵,在野战上居然取得全胜?这在满朝大臣眼里看来不折不扣是痴人说梦话啊!这个于望狂口大言,是“夸功”不要命了?
要是换在任何一部明军,毫无疑问的,他们迎接的将是灭顶之灾!然而···,最后事实表明,于望缔造了满朝文武连做梦都不敢想的神话。
于是,杨嗣昌详细的报告了这两日内阁纷纷指令兵部派出大批的官员,火速奉命前往安肃核查,就昨夜内阁收到八百里加急的回报,事实果然核实为真。
据核查官员的报告,在安肃官军主战场一带,在那苍凉的原野上,却到处是累累鲜血染黑的泥土,虽然大战过去已经多日,但那里只要人一接近,满脸扑鼻的还是令人呕吐的浓重血腥气。
其中,在战场上只见贼奴无首尸身横陈遍野,其上还满是被野兽啃食过的痕迹,当官员们在官兵的护卫下接近战场的时候,居然还有很多野狗徘徊着不肯离去,为了护食不时还露齿发出沉闷的咆哮威胁,当时那些官员就不由发出感慨曰:“狗鞑子可料得自己还有今日乎!”
当然了,在战场上看到被毁坏的大盾、无数残破的兵器更是遍布抛洒在萧瑟的原野上,由此看来,安肃大战确实为真。
当然了,虽然大战为真,但是胜败还是未知数!天知道,这无首的尸身遍野,难保不是明军被屠戮后的场景呢?也幸好,这些官员的实证还有其他,这部大胜的官军不仅派出小股部队随后护送了八千余被清兵掳掠的百姓北上,期间还间杂了二百多辆的车队,其车队上除了一些路上百姓吃的粮食,不仅鞑子首级堆积如山,就是那些残破的满清旗号、盔甲也是数不胜数,再加上八千死里逃生的百姓的众口一词,最后报告是:安肃大捷确凿无疑!
而且这股庞大的队伍,已经行达至京畿地带,不日低京,期间那一路护送的明官军已经回转,京师三大营已经派出重兵接应。
期间,杨嗣昌又道在此事中,锦衣卫也是闻风而动,纷纷缇骑南下,料得他们的情报和自己的报告也就是前后脚之分,皇帝完全可以彼此印证,以辩真伪。
听着杨嗣昌的详细报告,崇祯帝终于把心妥妥的放回原来位置,喜上眉梢的笑骂道:“真是难得,这样的重大军国大事的情报,你们文官居然还有跑到锦衣卫前头的时候!”
对着皇帝这种评价,杨嗣昌却是不好接嘴,只能赔笑应付之,旋即便恭敬的起身,从袖子里掏出一份文书,宏声道:“圣上!臣手中便是此前安肃大捷的官军战报···。”
“速速上呈!”
当殿里的服伺太监喜气洋洋的把文书高高托举的送到皇爷面前时,崇祯颤抖着手,在他眼里,这张薄薄的纸片,却寄托着他无数的期望,他一时感觉这纸张重若千斤,自己竟然差点抓握不住。
“赢了?真的赢了!”崇祯紧紧抓住文书,打开后,用抢一般的速度,匆匆浏览了一遍,就再难以扼制住心中那巨大的欣喜和兴奋狂潮,失声而喃喃出声。
此刻的他真情披露,完全甩掉了平时为君时的措辞,什么“胜利、大捷”那种文绉绉的高雅词语不见了,就犹如普通百姓的简单直白。
这份文书甚是简单,寥寥几行只是大概通告战情,如犹白开水一般无味道,但是里面的数字却是触目惊心。崇祯帝意犹未尽,火速浏览了三遍,当然他最注意的就是建立下如此惊天大功的到底是哪部官军?
“蓬!”大殿里一声巨响,忽然皇帝猛的拍案而起,大声道:“于望!朕早该就应想到是他!好!很好!朕没有看错人!不枉朕对他的一番信任重用!”
年年厉精图治,国事欲加破败不可收拾。最近一段时间来,崇祯皇帝性格纵然再坚毅,也对自己的治国大策和用人之道犹疑起来。
但于望今日交上的辉煌战果,让崇祯对自己的这一份信任终于得到证明,这让他心中喜悦无比,也让他一时间忘了一国帝王应该有的稳重。
同时响应皇帝这愉快心情的还有杨嗣昌,只见他郑重地整理衣冠,又重新给崇祯皇帝行了大礼,高声叫道:“赖祖宗洪福,赖陛下天威,此次安肃大捷,便是于将军野地浪战,堂堂军阵击溃奴贼大部,国有如此猛将,一扫官军颓势,微臣谨为皇上贺,为大明贺!”
杨嗣昌越是髙叫,心绪越是激动,旋即,双目越来越红,最后竟泪珠滚滚而下,
看到他拜伏在地,己是泣不成声的样子。崇祯皇帝收拢了哈哈大笑之声,感动不已,他快步上前亲手前扶起杨嗣昌,柔声道:“卿不必如此,快起来吧!千古君臣谁最相知?朕与卿也!卿的忠义之心,朕甚知也!如此大喜事,何来哭泣?当得君臣同贺之!”
闻言,杨嗣昌更是满怀感激之情激荡,在皇帝的温言劝慰下,哽咽着道:“如今圣天子在位,知遇之恩,微臣敢不肝脑涂地效死之!”
确实,安肃大捷对于国家对于皇帝是大喜事。然而,对于杨嗣昌又何尝不是如此?
杨嗣昌自从入阁执政以来,因为对外绥靖的政策,而备受朝野攻击。此次满清入关的危机,让他受到的弹劾更是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峰。
在满朝文武、民间士评的屎盆子雨点般砸过来的情况下,要不是皇帝力挺自己,自己早就死无全尸了。而这一封奏报等于是久旱逢甘霖,让他可以暂时为之解脱。
要说打胜战,谁人不想?就是杨嗣昌也渴望朝廷官军能在自己在任期间横扫一切外族侵略,从此大明国朝威加海内,睥睨八荒,从此自己千古良相的美名青史留名。
然而梦想是美好的,现实是残酷的。杨嗣昌不是不想,而是他清醒的意识到破罐子不能破摔。
如今好了,于望是满朝文武公认的自己嫡系,“自己”既然将他放在最危险的地方,汉家军又舍死出击,取得了空前大捷,这就堵上了一切异声。
杨嗣昌苦于他人的攻讦久矣!从此以后,还有谁敢说自己只会卖国,只会在外族面前奴颜屈膝?
于望这一战也狠狠的打掉了鞑虏那嚣张的气焰,也让满清意识到我大明不可辱,那么对于接下来自己对外的政策也就有了本钱和底气。
同时对于这总是能连连给自己撑腰和惊喜的于望,杨嗣昌已经是极度重视,什么事情都要见好就收,万万没有把这本钱打光的道理。
于望虽然能打,在杨嗣昌眼里到底是热血青年,一说起打鞑子,就莽撞,这种不听自己号令的行为也让杨嗣昌头疼不已,他已经决定火速让兵部下文书,勒令汉家军受到军令时,即日回京。
既然自己“私下”的交代于望不听,那么也只好以“休整”的名义,用朝廷的军令,让于望班军回京。朝廷的勒令,于望总不敢反抗了吧?至于接下来,满朝肯定又是乌鸦群起聒噪,但就算这样,自己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安肃之役,不论在哪方面看来不折不扣都是好事,皆是一场无可置疑的胜利。而于望在奏报中说得极为简单,甚至连捷报的‘捷’字都没提。
但于望为什么这么做?
面对皇帝的疑惑,杨嗣昌也迷糊,只是尴尬的说道,据前去调查的官员和途中遇上护送百姓的汉家军战兵交谈,面对官员的询问,那些战兵是如此说的。
据说,战后对于战报的撰写,汉家军本来也是要如普通明军那样大肆请功,但是底层的官兵传闻,当时于望将军就是简单的几句话否决了:“尔等俱为朝廷官军,外不能拒鞑虏于国门之外,内不能解救百姓于水火,一战之下不过杀了区区入寇劫掠的鞑子,有何面目向天下请功?莫忘了,我们此次出征,见到多少地方残破?多少百姓号哭于道?如今鞑子十万大军还肆虐于我华北大地,尔等果真到了请功、庆功的时候了吗?”
“要说请功,要说报捷,那也是他日我朝官军收复辽镇失土,直捣黄龙,一举灭亡蛮夷的时刻才可以!届时,本将当得和诸位痛饮三百杯酒,同赴那无上光荣的醉人时刻!”
据闻,于望此话一出,所有官军将领皆是羞惭而退。
听着杨嗣昌的这些没有写在文书上的报告,崇祯大为感动,叹息道:“于望将军忠义无双,国之福也!”
听到皇帝这番话,杨嗣昌也颇为欢喜,连忙道:“此也乃陛下之福也!”
崇祯皇帝在啧啧赞叹中,忽然又问道:“如此大胜,为何无一有生俘?难道清兵真的就是那么可怖,那么悍不畏死?”
闻言,杨嗣昌也苦笑了,道:“陛下,此事臣也考虑过,经查期间又有另外一起传闻。”
又是据闻?崇祯不禁满怀兴趣和逸兴飞扬,连连追问不已。
据闻,当时官军一战之下,贼奴全面溃败逃窜,期间受伤不能动的,还有来不及逃跑的人数也有几百,但是当官军俘获了他们后,询问将军如何处理时,于望却是杀气腾腾的劈头大骂:
“娘希匹!这点还要老子教你们?这些狗/杂/种!难道你们还想花粮食养着他们?一律斩首!今后都这样办。”
甚至在说完这句话后,于望意犹未尽,又补了一句话:“他日,我大明王师果然收复辽镇,我汉家军上下应严密梳理民间,谨防有漏网之鱼,但凡曾经在鞑虏几次入关中有经历的人,不管这些人逃到哪里,一定要穷索天下,但凡抓获,杀无赦!”
据闻,面对将军大人如此诛杀令,当时所有在场的官军目露凶光,齐刷刷跪了一地,同声怒吼道:“谨奉将军大人令!···杀!杀!杀!”
据闻,随着这杀声传出,就是几千官军的集体齐声重复怒吼,那杀意简直是惊天地泣鬼神啊!
说完这些话,杨嗣昌舔了舔已经干燥的嘴唇,偷偷看了看皇帝的神色,苦笑道:“据臣判断,此役没有保留生俘贼奴,也怪不了于望,他毕竟年轻血气盛,一场血战之下,大概当时杀红眼了罢···。”
听着杨嗣昌委婉的为于望说话,崇祯哈哈大笑道:“没有血气,何以成军?何以大捷?于望杀的好!杀的痛快!杀的解气!”
此刻的崇祯全身心的舒畅,刚刚心里的那些谜团已经得到了解释,便更是步履轻快的在殿内来回走动不已。
过了良久,他才勉力恢复了平静,幽幽的自语道:“如此大捷,美玉有瑕,···惜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