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年八月十七日,乐亭巡检司地牢里,“唉”的一声,有人发出了沉痛的长叹。因为,在此人心里,往事不堪回首。
话说,早先这开平卫城千户官孔二三人在县城商业区殴打他人,破坏治安,然后被逮进局子,再下地牢已经十来天了,本来那天他在殴打酒楼的酒客后还有恃无恐。
事情也正如他所料的,自己作为卫城上官,这乐亭说啥也是自己的下属地盘。不就打了几个不长眼的商人么?有什么大不了的?等自己身份澄清后,大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说不好自己还可以施展猪八戒的武艺——倒打一耙,指示那些巡检司的官军反而把这几个叫嚣的商人逮走。
不给这几个低贱的商人几分颜色看看,还真不知道马王爷长着几只眼?
果然,在商人报案后,随即那些巡检司的官军就冲了进来。在自己得意洋洋的亮出腰刀之后,那些官军便是拿异样的眼光看着自己,并没有什么粗暴的行动。
同时发生在街道上的一幕却是惨不忍睹,只见大队的官军围了上去,那伙刚来的家伙们似乎挺鸟,彼此还没说上两句话,就推搡上了。随即听到一声尖锐的竹哨声起,官军们一拥而上,直接就群殴上了。
只见刀鞘与枪托齐下,脱落的牙齿共鲜血齐飞,伴着远远围观的人群如雷喝彩声,不会儿那伙新来的人员倒了一地,他们不是蜷缩着身子在哼唧,就是捂着脑袋发出杀猪般的嚎叫,几乎人人一头一脸的鲜血。
面对街上这么野蛮和粗暴的执法,孔二三人脸色煞白,再接着就是看到这群官军推了几辆平板车过来,就犹如丢牲口一样,把这些倒地的“不法之徒”纷纷拉走,剩下几个还能站着的,就是用绳子绑了一串,也是对待如畜生一样的打骂驱赶走。
很快的,街面上就恢复秩序。而酒楼里的商人们纷纷嚎叫着叫好,个个眉飞色舞,口沫横飞,一片京腔的嘈杂声,犹如他们刚刚看了一场大戏般的兴奋。
酒楼里如同一片开锅般的沸水在喧闹,又仿佛一千只公鸭在聒噪。这个时候,商人们个个又把眼光都集中在孔二三人身上,一色的幸灾乐祸。
幸好,对于孔二三人,这伙进来的官军还算是保持了礼数,只是简短的询问了几句,立刻就是下令把孔二三人和那挨打的几个商人一并带走,说是都要到局子里面调查取证。
哪怕孔二已经在表明了自己的身份后,这伙官军也是面无表情,只是命令:“跟我走一趟!”
这伙进酒楼的官军个个身材粗壮,看着都是孔武有力,说的话也是简短万分,但总是若有若无的流露出一股威严不可侵犯的气息。在这伙官军面前,本来还想端着架子的孔二莫名的感觉自己矮了半截,说的话也不那么响亮了。
在这些强横的官军要求自己三人去“局子”一趟后,孔二还能说什么,只能是乖乖的答应。看着孔二先前的蛮横和现在的软弱,酒楼里的酒客纷纷嘘声大起:
“先前不是挺横的吗?看着似乎有了不得的来路,这就趴下了?这会儿,你倒是横啊!”
“我呸!什么了不得的来路?没听他说自己是开平城千户武官?他大爷的,一个千户官居然也这么抖?那爷又算什么?这也就是在乐亭,要是换了个地,爷随便伸出一个小指头就能碾死他!”
“看着也是长卵蛋的大丈夫,这就怂了?没用,十分的没用,就是连娘们都比不得!”
“兀那贼厮鸟!在乐亭地面,是龙你得盘着,是虎,你得卧着!要想在乐亭摆威风,这发梦还没有醒罢?爷教你们个乖,进了局子后,对着长官们的训导要诚惶诚恐,对着开出的罚单,要痛快利落!”
“对极!对极!不过瞧着这几个鸟人的寒酸样,吃个饭都要挤在一楼大堂里,这打架斗殴滋事,罚单尤为殊重,也不知道这几个穷鬼交的起,交不起?”
“嘿嘿,交不起也没啥啊,瞧着这几人还算体格健壮,了不起去挖矿一个月而已!”
“呵呵呵···”
“哈哈哈···”
酒楼里嘲讥声大作,尤其是先前被孔二殴打的那几个商人脸色更是怪异,眼神也轻蔑了起来,其中一个人还嘟囔出声:“在乐亭,就是被巡检司的一个队正教训,那爷也认了!感情今天敢揍爷的不过是区区开平卫城的千户官而已?这事要是传了出去,爷这面子还往哪搁?”
种种阴阳怪气的话语不停的涌入自己的耳朵,尤其当这些商人知道自己的身份后,那种蔑视的态度,还说什么自己千户官还比不得本地一个队正,更是让自己又是羞恼又是憋气。
这个世道还有天理么?队正,在大明官军序列里充其量是个小旗,小旗上面还有总旗,总旗上还有百户,最后才是千户!就算是千户,地方卫所的千户和卫城的千户又是天差地别。
换在开平城,地位悬殊太大,一个卫所小旗等闲都见不了自己金面一次。这种小人物,本官随手碾压之!
但是在这些人眼里,自己作为卫城千户官似乎一文不值,而本地巡检司一个队正却是地位高贵,其威严足以凌驾自己以上!
疯了!在乐亭,人们全都他/妈/的是一群疯子!
在他还在肚子里疯狂诅咒的时候,这些官军都不耐烦起来,催着快走。
孔二三人也只好是乖乖的听着号令。没有办法啊,看到街上刚刚发生的一幕,这腰杆子孔二是无论如何都硬不起来,他只好在心底里暗暗安慰自己: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好汉还不吃眼前亏呢!要来硬的,街上看到的还不够么?
想必,到了那局子后,只要局子里的人知道自己身份后,就肯定是诚惶诚恐的把自己送出来,说什么自己都是他们的上官不是?所以···,目前跟这些底层的官兵有啥好争论的,没得降低了自己的身份。
后来一行人在官军的押送下,很快就到了“局子”里。当时负责审问的是一个精神抖擞的武官,一开始也是凶神恶煞般的厉声喝问,在他问清了事情后,又是特意询问了这腰刀事情。
最后,这武官算是问明白了,原来这把刺眼的腰刀是刘巡检大人特批的时候,果然他这脸色便变得温和起来。他甚至最后还用打着商量的口气说什么斗殴罪就算了,因为如果当真论罪的话,自己三人还要被判苦役十天呢,但是罚款还是避免不了的。
然而等这个巡检司武官一开出价码,一人罚款五十两,孔二当场脸就绿了。因为不要看孔二作为卫城千户官,侵吞军屯的田地达五百亩。但是这年景,一亩土地一年也就收个几斗粮食,换言之,一年从地里收成也就不过三四百两银子。
就这三四百两银子,他还要养着四五十号家丁,平均一个家丁一年才分配到八两银子,而作为自己心腹嫡系的武力,自然要大力投入钱粮!这人吃马嚼的,又要兵器齐备,年年修缮维护,这点钱怎么够啊!所以,这捞钱的法门还另有一桩。
早年呢,朝廷日子还好过一点,不论多少,每年上头总会拨下一些干巴巴的粮饷。
每当分到粮饷,自己拿来后,孔二就是拼命地克扣手下军丁们的粮饷。这不仅搞得手下怨声载道不说,一年下来,也得不到几两银子。更不用说,最近这两年,上头的粮饷是根毛都没有看到。
这巡检司一罚款就是要五十两,这不是摆明了要自己命么?要抢劫也不带这么狠的!不要看孔二表面上看起来光鲜,其实也只能归为一个字:“穷”。
要是罚个一两二两的,孔二咬咬牙,也就认了。这五十两白银,就好比要孔二的老命,他能答应么?
由此,气氛僵持起来,这巡检司军官的脸色也不好看起来。看到孔二坚持不认罚款,这军官于是又提出另一条出路:那就是让孔二三人去乡下铁矿做矿工一个月,以劳代罚。
什么?让堂堂千户官去做苦力?没有听错罢?不说是孔二,连粗黑汉子也是嚷嚷起来,反正大家都已经表明了身份,这巨额罚款是万万不能,这苦役也是万万不能!
反正死猪不怕开水烫,你这乐亭巡检司爱咋地咋地,其中师爷姜柏祥更是口口声声的要见巡检司最高长官,同时严正声明,我们三人此行乐亭,是有公务在身,你个小小巡检司军官横加妨碍,后果自己掂量着办!
在巡检司军官越来越不耐烦的时候,这办公室外大摇大摆的进来了一个人。而见到此人进来,本来眼睛长在额头上的这个军官忙不迭的起立,一口一声的“华兄”,同时吩咐左右赶紧上茶。
难得看到横行霸道的巡检司军官对着此人如此小心客气,孔二三人也是连忙仔细打量,同时在揣摩此人是何方大神,谁也不买账的巡检司对他居然如此的恭敬和客气?
只见这个新来的人猥琐无比,虽然穿着一身下人的衣裳,但是又仿佛自视甚高,对着这巡检司的殷勤,一脸的理所当然,一点都没有意外、受宠若惊的神情。
孔二三人只看到这猥琐的家伙和巡检司军官一阵交头接耳的咬耳朵,而这军官表现的无比夸张,动不动就是右脚一顿,啪的一声响亮的立正,其昂首挺胸,如奉圣旨。
汉家军的标准军姿在大明可谓是新鲜玩意儿,孔二三人什么时候见过这个?就在三人看呆的时候,这军官仿佛SC变脸一样,本来表现的还算有点礼节的脸已经如锅底的一般黑,同时他大声命令道:“来人!这几个不法之徒表现死不悔改,统统押入地牢!最后处理方案另行通知!”
······
就这样,孔二三人十几天前就被丢进了巡检司地牢,当时在官军拖拉三人走的时候,因为粗黑汉子表现不服,还饱受了一顿老拳,目前他还躺在地牢里不能起身呢。
地牢里暗无天日,空气混浊不堪,到处弥漫着屎尿的恶臭。只有远处的土墙上有盏油灯在吞吐着暗弱的光芒。
“唉!”,在地牢里,忽然响起了孔二沉重的叹息声。都说山中无日月,如今在地牢,孔二深深的感受到“地牢无日月”才是真理啊!
在地牢里,不见天日,每天提供的就是一碗水和一个发馊的馍馍,甚至连解决生理排泄的马桶都没有。地牢日子一开始,孔二还是硬气的顶着不吃不喝,可是不到两天就妥协了。
幸好,进了地牢后,巡检司就再也置之不理,也没有碰到什么狱卒打骂勒索的现象。地牢黑暗的日子平淡如水,也令囚禁的人们有种发疯的感觉。
如此,他浑浑噩噩的吃了睡,睡了吃,十几天下来,自己脑子麻木的成了一团浆糊,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地牢里呆了多久?或许自己进来已经一个月?还是更长时间,一年?
要不是地牢里还有盏昏暗的油灯在闪耀着光芒,孔二甚至怀疑自己还是不是在活着?
这种地牢生活是人过的吗?简直连圈养的畜生都不如!因为哪怕是被圈养的猪,每天都能吃饱,而地牢的犯人呢,一个发馊的馍馍,就这还不一定每天都有。这让自己这壮年的身体又如何能接受?
为了节省体力,在这该死的地牢里,每天除了浑浑噩噩的睡,还是睡!孔二越回忆早先,越是后悔。
不就是罚款五十两银子么!不就是一个月苦役么!早知道这个结果,说啥也愿意啊!悔之晚矣!
在孔二咬牙切齿的时候,同关在一个牢监的师爷姜柏祥本来一直是卧躺不动的,他忽然微弱的说话了:“老孔,还瞎想什么呢?省省吧!睡吧!睡吧!”
“老姜,你说咱们被关进大牢,那个狗/娘/养/的于望知道不知道?”
“睡吧,睡吧···”
“老姜,你说咱们这次进了地牢,时间长了,卫城的指挥使大人会不会派人来救?”
“睡吧,睡吧···”
“老姜,你说,咱们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出去?总不能老死在这地牢罢?可怜咱家里还有三妻四妾,没有了我,这一家老小,接下来可怎么活呢?”
“睡吧,睡吧···”
“老姜,如果能出这个该死的地牢,就是不收这乐亭的税粮,让我马上打道回卫城,我也愿意啊!你说,到底有没有办法和于望沟通一下?”
“······”
在孔二再三唠叨的时候,师爷姜柏祥似乎都吝啬的连说话的力气都不愿付出了,只是沉默了下去。
“唉!···”地牢里又是响起了一声悲怆的长长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