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王力对被救的这一行人车上带的金银细软馋涎欲滴,但是让他郁闷的是:于旺和李舒执意分文不取,并且好心指点了去县城的路,在他们千恩万谢中,放他们归去。
对此,王力黑着一张脸,不甘心的偷眼看着这两人的脸色,不时小声嘀咕:“你娘嘞!两个痴人,一个大傻,一个小傻!就算不全取了金银,拿个十俩,不,哪怕拿个二两,三两银子犒劳自己,也不为过罢?到嘴边的肉不吃,真真是······,哎,真真是······.”
于旺耳尖,听到后微笑道:“王哥!什么到嘴边的肉不吃?这次前后咱们打死了四头狼,都扛回去,不就有肉吃了吗?吃不了,还可以卖点银子哦!”
“此肉非彼‘肉’也!”王力一脸肉痛和不舍:“卖肉?亏你说得出,自己都还不够吃,凭啥卖?这天寒地冻的,这肉一时半会也坏不了,我就留着慢慢吃,眼看这年关将近,正好留着过年!”
“少废话!”李舒斜睨了王力一眼,简短的道:“扛狼,回庄!”
······
下码头庄里此刻热闹非凡,庄内街巷路面坑坑洼洼,到处是垃圾泥土,还不时能看到鸡鸭牛粪,不过此时这些街道满是围观于旺一行的百姓孩童,到处是一片喧腾。
国人天性就是爱看热闹,再说这天寒地冻的时节,大家整天都龟缩在家里,无所事事,听闻于旺三人打狼回来,就都跑了出来。
庄里的居民都很穷,不论是军户还是民户,大伙身上的衣服都是补丁加破洞,满脸都是营养不良的菜色,很多穿着单薄衣服的孩子在瑟瑟发抖中,围着于旺三人跑前跑后,有几个胆子大的儿童伸手摸了摸狰狞的狼头,转而又惊叫的跑开,惹起旁边众人的哄笑。
在庄里百姓的羡慕眼光中,王力前面那点郁闷不翼而飞,那满是横肉的脸更是笑得如一朵花一样。是的,在大伙儿都是吃糠咽菜,艰难度日的光景,自己打到了狼,不用说接下来,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小日子有一段时间好过了,相比其他人,能不得意洋洋?
忽然,于旺注意到站在人群远处,有一人峨冠高帽,宽袍大袖,那瘦骨嶙峋的手正抚着希拉的胡须微笑。于旺认得,这正是庄里的私塾先生肖木青,肖先生。
说来这肖先生正是于旺小时候的私塾蒙师。由于小时候于旺顽劣,屡次故意作弄先生,又不思学业,肖先生在哀叹:“朽木不可雕也!烂泥扶不上墙也!”后,断然把于旺赶出了学堂,那时候本就不喜读书,而喜欢舞刀弄枪的于旺反而得意洋洋。为此,他回家后,于老爹家法重重伺候,屁股遭殃。在家一直没有吃过苦头的于旺记忆犹新。
这下码头庄里也就出了两个秀才,一个是大地主周秀才,另一个就是肖先生了。对于周秀才屡次不举,却屡次赶考不同。肖先生唯一的一次赶考,正赶上天启年间魏忠贤权势熏天的时候,那时候大明上下官场腐败,这科举考场更是阴暗污秽,潜规则横行,连颇有家底,颇有关系的周秀才都弄不到名额,这两袖清风,无钱无势的肖秀才想中举?做你的清秋大梦去吧!
肖先生在唯一的一次赶考回来后,所见所闻,满怀愤郁,就把自己以前写的所有文章都烧毁掉,表示永绝仕途的决心。这当时在庄里引起了轰动。
这大明是谁的天下?乡绅士大夫的天下!而秀才,就是大明庞大文官集团的基石。秀才还是地方士绅阶层的支柱之一。在大明地方乡村中,他们代表了“知书识礼”的读书人。因为他们在地方官吏前拥有老百姓所没有的的特权,例如免除差徭,见知县时不用下跪、知县不可随意对其用刑、遇公事可禀见知县等等。
故此秀才经常会作为一般平民与官府之间沟通的渠道。遇上地方上的争执,或者平民要与官衙打交道,经常都要经过秀才出面。
这样一来,秀才就好比后世的县人大代表或政协委员的地位,在乡里地位超然。而秀才的身份也足以碾压普通平民。
在后世民国的时候,国人的文盲率都达到了百分之八十,这个时代更不用说了,就是连一张写了字的纸,平民百姓都敬着,不敢轻易损坏。所以,当时肖秀才烧了自己写的文章以明志,引起庄里的轰动是可以理解的。
朴实的庄民当时只是一个说法:“这肖先生自己以后不想当官也就算了,还烧了自己的文章,真是脑壳坏掉了!这天上的文曲星宿要是怪罪下来,真真是不得了!”
而肖先生和横征暴敛,上下勾结,包揽词讼,欺压乡里的周秀才不同,他平时除了领点县里“时有时无”的廪生微薄口粮,就是开了私塾,以教学孩童启蒙读书,收点庄民那可怜的一点束脩为生,日子过的很是清贫,但也很受庄里人们的尊敬。
而且,肖秀才颇好古风,平时总是峨冠高帽,宽袍大袖,在庄里出行,有时候慷慨高歌,旁若无人,很是引人侧目。
于旺这个时候还记得挂在肖先生私塾里,他自己亲手写的一首咏梅诗:
冰雪塞边著此身,不同夏花争红尘。
忽然一夜清香发,化作天地万里春。
回想以前肖先生的事迹,对于这样有节气有操守的读书人,于旺心中还是尊敬的。当然那小时候顽劣的于旺除外。
于旺走向肖先生,恭敬的施了一礼道:“肖先生也在这里?学生有礼了!这回学生打了狼回来,稍后定当送狼肉到府上,这是学生的一点小小敬意,请先生不要推辞!”
“呵呵!”肖先生拈着胡须温和的笑道:“哦,于哥儿猎狼归来,果是英勇过人!不过,叫我为先生可不敢当!你忘了早年我赶你出学堂的事情了吗?”
“先生哪里的话!”于旺正色道:“俗话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天地君亲师,学生再不济,这些还是懂的!学生小时候顽劣,冲撞了先生,这里还请先生多多包容!学生在这里给您谢罪了!”说着,于旺躬身行了一个大礼。
肖先生赶忙扶起于旺,急道:“使不得!使不得!你这是干什么呢?于哥儿至今还念着曾经为师的我,我哪里又会怪罪?心中欢喜还来不及呢!再者,那都是你小时候的事情罢了,谁小时候不都是从懵懂,顽劣中过来的?如今你也是长大了,是英武也颇有勇力,我很是欣慰!”
说着,肖先生温和又坚定的道:“不过,于哥儿的好意,我是心领了!俗话说,无功不受禄!你那狼肉,我是万万不会收的!”
“先生!”
于旺还想再说什么,却被肖先生打断了:“于哥儿啊!今天你能打狼回来,我很是高兴!可是如今这天地啊!山河破碎,风雨如磐,豺狼当道!沉沉酣睡我中华,我希望你以后打的不仅仅是你现在手上的狼,你可懂得?”
嘴里说着话,肖先生凝视着于旺,温和的失笑道:“看来你是不懂的!我这是怎么了?病急乱投医么?看到你就犹如看到了一线希望!这怎么可能?呵呵呵,于哥儿,恕罪!恕罪!”
说着说着,肖先生突然狂性大发,嘴里高高吟唱:“自边民,诚可怜,疫疠更兼烽火燃。军旅屯驻数百万,米粟斗值三十千。去年奔走不种田,今年选丁差戍边。老羸饥饿转沟壑,贫穷徭役穷熬煎。”
高声吟唱着的肖先生旁若无人,意犹未尽,又高歌道:“但使龙城飞将在,不叫胡马度阴山!胡儿冻死长城下,始信中华别有春!”
“哈哈哈!哈哈哈!”在一声声狂笑高唱中,肖先生就那么自顾自的远去了。
“呸!”满脸络腮胡子的王力凑了近来:“整个儿狂生!瞧那穷酸样!不就认识几个字么?狂啥?连肉都吃不起,还假惺惺的推辞?活该这辈子他潦倒悲苦!还唱的什么鸟歌,听都听不懂!于哥儿,他不要狼肉,这不是更好!你要真送给他,我还替你心疼哩!”
若有所思的于旺没有搭理王力,心道:“肖先生啊肖先生!难道你真以为我听不懂吗?我他娘的太懂了!可是你把这么大的担子寄望在我身上,我实在是挑不起,也挑不动啊!责任太大,前途渺茫,我的心也是茫然,惘然,我自己都还不知道将来怎么混呢!”
说实在话,来到今世,于旺也有一段时间了,但是于旺真的还没有想好将来怎么过?大明的未来,国人接下来要迎接的命运,这么沉重话题,他想都不敢去想!他现在最大的心愿就是保全好,保卫好他现在的那个温暖的小家!
平时表面上没心没肺,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他,此刻被肖先生挑动了心中那根最隐秘的弦。这是于旺最不愿面对,也一直逃避的问题。一直想做鸵鸟的于旺,此刻心中复杂纷纭,什么念头都有。
一会儿脑海中一个英武、高大、凌厉的于旺身影充斥着乾坤,说着震耳欲聋,天地回响的话:“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这救国救民的伟任,舍我于旺,还有其谁?我于旺从此上刀山,下火海,披荆斩棘,马革裹尸,为了我中华的伟大复兴,送了这条命,又如何?!!!”
一会儿,另外一个格外渺小,畏缩的小于旺跳上那伟人的肩头,歇斯底里的喊道:“去你的吧!你以为你是谁?你是上帝吗?就眼下这大明百病缠身,病入骨髓,沉疴日久,你来救?你拿什么救?不要到时候送了卿卿性命,后悔莫及!!!你娘的,你真真是不要命了!你不要命,你还要多想想家里亲你、爱你的老爹、老娘、姐姐哇!有你这么自私的吗!就算在后世‘泱泱我大清’,不也有康乾盛世?做个铁蹄下的顺民不好吗?大家都在做,凭什么,你就做不得?”
头痛欲裂的于旺,甩了甩头,似乎这样就能把脑海里的两个麻烦人物甩出头一样,定了定神,忽然失笑道:“自古人云,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我想这么多干什么?该干嘛干嘛去罢!”
自言自语完的于旺忽然也是狂性大发,高歌道:“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哈哈哈!哈哈哈!”嘴里高唱着,也自顾自的去了。
“不会吧?”旁边的王力目瞪口呆,打了个冷战:“这穷酸的毛病还会传染?真真是见鬼了!这以后肖秀才可是接触不得!要当瘟神般供起来才行!”
当然此时的王力并不知道,现在他对抱着“惹不起,我还躲不起吗”心态的肖先生,注定了要打一辈子的交道,这日子,还长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