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几天,未央宫发下诏书,征调关东轻车锐卒二十万人,郡国伉健习骑射的三百石以上长吏,全部从军。以新升为御史大夫的田广明为祁连将军,后将军赵充国为蒲类将军,云中太守田顺为虎牙将军,加上度辽将军范明友、前将军韩增,共分五路征讨匈奴。大兵到处,河西四郡太守率兵奉迎,一切行动皆归朝廷所发处将军的节制。
五将军的兵马从长安横桥起程,各自按照自己的路线进发。沿着张掖这一路进发的是度辽将军平陵侯范明友的军队,他一路上昼夜兼程,等到了张掖郡治的觻得县,时间仍然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张掖太守婴齐接到文书,早就率领兵马出城迎接。范明友见到婴齐,笑道,久闻婴君文武双全,这次可是报效朝廷的大好时机了。
比起几年前,婴齐又多了几分沉稳。他知道范明友在武帝时期就是身经百战的老将,在朝野都很有声望,前年还率领二万骑兵从辽东进击匈奴,匈奴人未敢接兵就吓得抱头远遁。范明友追赶匈奴人不及,只好率兵顺势进击经常和匈奴勾结起来侵犯大汉边境的乌桓,在长城下大破乌桓的军队,斩首三千余级,获乌桓三王的首级,回到长安,被封为平陵侯。婴齐看他胡须花白,笑中含威,不敢怠慢,很恭敬地行礼道,下吏婴齐,不知将军这么快就到,有失远迎,望将军海涵。
范明友拱手回礼道,明府长年驻守张掖,受累了。我们且进城说话,立刻商量一下征伐方案。我和其他四位将军都约定了会师的时间,如果我们的大军不能及时和他们会合,那都要军法从事的。
一行人缓辔进了觻得城,来到张掖太守府。范明友坐在婴齐平时坐的位置上,击鼓召集所有军吏。等军吏们到齐,他先指着自己身边的属吏给婴齐介绍道,这位是我的护军校尉阎牛君,原来官为廷尉府左监,和婴君一样文武双全,大将军非常欣赏他,所以这次发兵前,特意让他到军中报效国家。
所谓阎牛,也就是新近改名的戴牛。他对着婴齐大声道,婴府君我早就认识,说起来还是故交呢。府君别来无恙乎?
婴齐刚才早见到戴牛了,心里也很诧异,只是想起以前的种种不快,也不想和他说话,这下听范明友一介绍,很诧异戴牛为什么改姓。但转念一想,这是他人的私事,问来作甚。关于戴牛投靠霍光,带兵捕捉桑弘羊的事,桑绯给他讲了多次。虽然他对戴牛的行径很鄙薄,但想到戴牛也是为了自我保全,也就没有太怪他。戴牛斩了桑弘羊的首级,但桑弘羊毕竟自刎已受重伤,即使戴牛不斩他的首级,他也不过多受一刻的痛苦,这算不上什么罪大恶极。现在戴牛主动叙旧,自己何必小气,于是很客气地回礼,这位戴——阎君,的确和下吏曾是故交,不过自从下吏待罪张掖这么多年来,稀于和故人见面,今天重见,实在幸甚。
他这番话说得很生硬。范明友看在眼里,他对婴齐和戴牛之间的关系倒不是很清楚,但是临行前霍光对他的暗示他却不敢忘记。他心里不由得嗟叹,这位婴君,看上去倒像忠厚长者,大概和这位刚刚拜了假父,改名为阎牛的人有过不愉快的经历。而霍光却很宠幸这位阎牛,这次特意把他派到我的军中,也许就是监视我如何动作的。我即使同情婴齐,又怎么敢得罪霍光。想到这里,他果断地宣布道,那么今天本将军就安排一下出兵路线,明天一大早起来做饭,士卒吃饱之后,立即出征。
他摊开地图,将一枝木牍掣在手中,大声道,校尉公孙益寿,我命令你率五千骑出兵居延泽以北,见敌立刻攻击,万万不可放过。
一个高大的青年将领站出来,躬身道,下吏遵命,决不辜负将军信任。
范明友点点头,又将一枝木牍拈在手中,道,校尉阎牛,我命令你率五千骑出兵鸡次山,可有什么困难吗?
戴牛大声道,为国家打仗,哪能想什么困难。况且就算有困难,下吏也不能推脱。为天子战死疆场,是人臣之幸。
范明友和蔼地说,阎君如此豪气干云,忧念国事,难怪大将军对君宠爱有加。他扫视了一眼四周,诸君如果都能像阎君一样身系家国,不畏艰苦,则区区一匈奴何足忧也,我大汉又何愁不并兼四海。他顿了一下,又大声道,张掖太守婴齐,我命令你率五千步卒出兵氐置水以西,葱岭河以北,见虏寇急击勿失。
婴齐大惊,什么,五千步卒?为什么就给我五千步卒,而不是骑兵?而且要我出兵的地点是氐置水以西,葱岭河以北,天哪,那地方离这儿有上千里,光靠步卒,怎么走得到?他脱口而出,不是骑兵吗?葱岭河那么远,步卒恐怕难以赶到。
范明友沉下脸来,严肃地说,婴君,你身为边将多年,当知道朝廷多年来征讨匈奴,马匹损失很大。我派你进击葱岭河以北,那地方虽然不近,但多是林地,方便步卒行动。林中骑马反而不方便了。当年李陵将军不也仅是率五千步卒横行匈奴,令匈奴单于震怖丧胆吗?
婴齐心里咯噔一下,拿李陵来作比,这也太不伦不类了。他怎么不说当年李陵就是带五千步卒,被匈奴十万骑兵围住,兵溃投降的。
范明友见婴齐默然,又亲切地说,婴君尽管放心,我会及时让阎校尉率骑兵和你会合的。即使碰见匈奴骑兵,你只要能抵挡几日,牵住他们,同时燃烧烽火求援,阎校尉的军队立即会赶去接应。
戴牛也赶忙道,婴君放心,一旦我消灭了鸡次山的敌人,就会立即赶去和你会面。
婴齐无奈,只好说,多谢校尉君,下吏谨遵范将军号令。
回到家中,婴齐仍是闷闷不乐。桑绯见了,关切地问,阿齐有什么忧心事,可一定要说出来,闷在心里会生病的。
扶疏不会说话,只是焦急地望着他。
婴长乐也差不多四岁了,他也抱住婴齐的大腿,稚声稚气地说,阿翁别难过,说出来听听,让长乐也为阿翁解点忧愁。
婴齐忍俊不禁,抚摸着婴长乐的脑袋,笑道,长乐真乖,快快长大,长大了帮阿翁杀敌。他抬起头对桑绯、扶疏道,其实也没什么大事,今天范将军传下号令,要我带五千步卒出氐置水,征伐匈奴。明天一早就要出发。
桑绯道,氐置水在哪里,远不远?很远是不是?怎么不让你带骑兵去?
马匹不够用,况且路上多是林地,骑马反而不方便。婴齐强作笑颜道,你们放心,我翦灭匈奴后即刻回来和你们团聚,说不定这次能斩得匈奴王的首级,那时我也要封列侯了。你们呢,不是当列侯夫人,就是当列侯的儿子,该有多好。
桑绯道,当列侯哪有那么容易,况且就算当上,也未必有多快乐。我只愿我们几个能长共相保,就算食菽饮水也是高兴的。
婴齐道,我们食菽饮水不要紧,总不能让我们的儿子也跟着我们食菽饮水罢?对了,今天见到一位故人,他这次也率领一支军队从别道进击匈奴呢。
桑绯好奇地问,谁啊?
婴齐一手将扶疏揽在怀里,道,就是我们这位扶疏的老朋友。
扶疏望着婴齐,不解地摇了摇头。
婴齐提醒她,是老朋友,从小你就认识他了。
你是说……戴牛?桑绯醒悟过来了,脸色大变,他,他怎么也来到了这里?
婴齐见桑绯脸色难看,安慰道,他做朝廷官吏,身不由己,来不来也由不得他。我知道你恨他对你父亲绝情,但是人在危急关头,总免不了做错事,何必老放在心上。我们从此不和他来往也就是了。
桑绯下意识地摇了摇头,欲言又止。扶疏脸上也表情复杂。婴齐见气氛不佳,后悔自己刚才提到戴牛,于是转移话题道,我们先吃饭罢,今天范将军还送了我一些长安带来的美食。说着他对门外叫道,来人,把东西给我送上来。门外随即应了一声,有家仆相继将物品端上堂来。
一家人吃过晚饭,仆人将食具撤下。扶疏将婴齐拉到自己房间,从发髻上掣下簪子,在木牍上写道,阿齐,千万要小心戴牛,他比你想像的要坏。
婴齐笑道,他坏他的,也不能拿我怎么样。你丈夫现在官做得比他大,谅他也不能拿我怎么样。
扶疏又写道,总之你要提防。她写完,扔下木牍,抱住婴齐的脖子,仰面看着他,眼眶里都是泪水。
婴齐心里柔肠百转,他低头吻着她的嘴唇。想到明天的征途,不由得又是愁肠百结,那么长的远征,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如果一旦自己有不讳,两个妻子和一个儿子将怎么办?虽然她们能按照阵亡官吏的家属受到厚待,但自己又怎么忍受从此再也见不着她们的痛苦。他躺在床上,一整夜都在想这个问题。扶疏也躺在他身边,一整夜睁大着眼睛陪伴着他。窗外的胡杨树叶哗啦哗啦的,似乎在为征人的不寐助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