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和霍光提过,而霍光那时是默许的。他想霍光会因此更加赏识自己,他现在需要的就是霍光的一句话。汉家的法律虽然看上去是不可废格的,但是法律怎么解释,却在于执政者之心和辩士之口。霍光是执政者,只要霍光一表达意愿,前殿上这么多辩士便会察言观色,齐齐摇唇鼓舌,为他开脱。那样他不仅无过,而且会由于为皇帝爱惜百姓,而大大的有功。现在他希冀的目光就死死锁定霍光。
年轻的皇帝开口了,发出一口清脆的童声。朕童蒙无知,朝廷之事,幸赖诸将军、士大夫为朕辅弼,庶无大过。朕自小闻保傅言:“如有王者,必世而后仁。”朕虽不敏,而有志焉!他说到这里,又注目霍光,道,不过,朝廷之事,先帝已托付大将军矣,大将军以为何如?
群臣相视而嘻,既对少年皇帝的言辞能力感到佩服,又明白了他的意图。李种心里的石头也顿时放下了,皇帝刚才说的“如有王者,必世而后仁”是《论语》“子路篇”里的话,意思是,如果王者能行仁政,必三十年后才能成功。大汉虽然立国已经上百年,但“文景之治”的仁政就是自汉初以来差不多三十年才成功的。只是到了武帝之后,因为征伐匈奴,需要搜罗财物以供军费,法令又变得残酷,几十年间致使天下萧条。现在自己即位,应该是重新效法文景,恢复仁政的时候了。看来少年皇帝对“见知故纵”这条律令并不以为然,有赦免李种的意思。
陛下所言甚是,臣以为“见知故纵”之法过于惨刻,应当废除。群臣中有一人叫道。
大家一看,是少府徐仁,知道这无非又是一个希旨以迎合上意者。做臣子的,有时不得不做这样的事,虽然很多时候会被御史弹劾,骂为“希旨承风,谄媚主上”,但奉迎皇帝的人永远比刚直劝谏皇帝的人多,天下的君主们固然大多也学过老子、申、韩之术,知道谄媚的害处,但作为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有谁会不喜欢听好话呢?
年轻的皇帝点点头,再一次注目霍光,道,大将军以为何如?
霍光道,臣以为左将军所言是,陛下当下二千石官,簿责李种“见知故纵”之罪,廉得其实,以儆效尤,否则大汉天下后不可治。
皇帝有点奇怪,稚声稚气地说,往日与大将军闲言,大将军曾劝朕蠲除惨刻之法,轻徭薄赋,与民休息,朕甚以为然,早想召集群臣杂议,议定此律。今日大将军却一反常态,可有原因否?
霍光摘下冠冕,伏地道,臣以前和陛下所言为是,今日所言亦未为非。臣
尝与长史田延年君商议,认为陛下的确当逐渐废弃惨刻之法,蠲除无谓之刑。轻徭薄赋,与民休息。不过在法令未与群臣议定变更之前,不宜轻易摒弃现有律令来治狱。否则,将会导致天下无法可依。皇帝陛下固然是一番仁慈之心,而天下郡国的俗吏却只知道依律办事。如果先例一开,俗吏们都按照自己的意思来变更律令,大汉天下更不可治。宽仁用法固善,而结果却会导致天下无法,这代价就太大了。因此,臣以为,判处李种腰斩和施行仁政,两者并无任何冲突。
李种大惊,他万没想到霍光不但不帮他,连现成的人情都不肯做,竟然把他推向死路。这个奸诈的小人,他想开口辩驳,脸颊却一阵痉挛,说不出话来。他的身体软软地滑倒在席子上,像一只全身洒满了盐粒的螔蝓。
霍光跪直身体,大声道,臣光请召执戟郎执退李种。
皇帝点了点头,大将军所言,让朕茅塞顿开,为法宽仁虽好,但和没有法相比,却更加的不仁。那就依大将军罢。
两个执戟侍郎马上跑上大殿,一边一个,挟着瘫成一团的李种,往殿下拖去。
霍光瞥了一眼上官桀,上官桀脸上非但没有欣喜,反而有些局促不安。他又望了一眼对面的桑弘羊,发现他也似乎神不守舍,不由得心里暗暗冷笑,这老竖子大概是为了自己的女婿而担忧了。这是明摆着的,如果拷掠李种的“见知故纵”之罪,按照《具律》,他手下的两个重要助手廷尉左监婴齐和右监阎乐成决计脱不了干系,一样该判腰斩。但上书人既然是阎乐成,那么至少婴齐是死定了。不过有一个地方他还想不透:这个阎乐成既然有可能是上官桀指使的,为何上官桀会不顾及牵连到桑弘羊的女婿呢?桑弘羊最近不是和上官桀勾结得也比较紧密么?
这时皇帝又开口道,大将军刚才说轻徭薄赋,与民休息。不知具体怎么施行才是?
霍光沉默了一下,一字一顿地说,臣最近接到很多朝野上下的奏书,大都以为首先要罢除盐铁榷沽。
此话一出,如雷霆一般,除霍光几个心腹亲信之外,殿上群臣无不胁肩屏息,面面相觑。谁不知道盐铁榷沽是桑弘羊亲自计划实施的重要政策,先帝也极为器重的,这项政策为当年筹集到足够的军费,翦灭匈奴立下了汗马功劳。如果大司农不能因此筹得足够的钱粮,不要说进攻匈奴,就是要防御匈奴的进攻也无法做到。正因为此,当年还是搜粟都尉的桑弘羊极受先帝赏
识,由搜粟都尉擢拔为大司农,秩为九卿。朝中大臣也有不少人认为桑弘羊早应该封侯拜相。可谁料到,先帝临终只拜他为御史大夫,大概是觉得他虽然有才华,而为人不够稳重的缘故罢。唉,这也难怪,人一旦有了才能就免不了会自我伐耀,像霍光这样貌似谨慎无过,可实际上也没什么大功。真要论才能,霍光不逮桑弘羊远甚。做官真是件悲凉的事情,并没有多大公正可言的。他们对视了一会儿,又把目光齐聚在桑弘羊身上。他们知道,桑弘羊必然要激烈地反应。这可是他一生的心血所系啊!他们无法想像这两大重臣在朝堂上正面冲突是什么样子。每个人心中都有点激动,想看看这难得的场面。而同时又夹杂着害怕,毕竟闹到血雨腥风的场面是谁也不愿意的。
桑弘羊果然很激动,颌下那部苍白的胡子一抖一抖,他沙哑着声音道,臣、臣、臣不赞同大将军的奏议。盐铁榷沽乃是先帝施行了几十年的政策,岂能说废就废?况且当今外患未平,匈奴依然猖獗,西北六郡列嶂如云,将士们都焦首黑面,枕戈待旦,日夜登城守卫,才能赢得长安的宁静。大司农调拨军费大部分还需要仰仗盐铁榷沽的政策,现在废除万万不可。大将军提出此议,想是一时过听奸贼谗言,疏忽了大计罢。
霍光阴鸷着脸,相比桑弘羊,他的声音要沉静得多。桑大夫此言差矣。自古父亲创业,儿子守成,这样的事不知凡几,治天下也是同样的道理。先帝当年也说过,不灭匈奴,将给后世子孙带来祸患。所以先帝虽然明知愚民无知,对连年征战颇有抱怨,仍然不改初衷,屡次出兵绝域,攻击匈奴,就是为了给大汉的新君留一个太平天下。即使愚民或者俗儒偏要谤毁先帝穷兵黩武,他也宁愿承受。先帝在晚年也非常悔恨,曾下轮台罪己之诏,期与天下士大夫更始。但仍旧没有立刻罢黜盐铁榷沽的原因,就是想把这件好事让给今上去办,希望今上能因此荣受美名。如果当真罢黜盐铁榷沽,天下百姓一定会欣喜若狂,对今上感恩戴德的。
大将军,话虽然这么说,但老臣就是不信,如果不罢黜盐铁榷沽,天下百姓就会不对今上感恩戴德。桑弘羊气哼哼地说。他心中有一股莫名的焦躁,脑子一时混乱起来,理不清思绪。
这句话似乎有点无赖,霍光心中大怒,这死老竖子,我就不信治不了你,好歹我还是执政大臣。他强行压抑住怒火,道,臣不敢这么说。但是皇帝陛下又何必拒绝更多的百姓赞美呢。陛下,臣再次谨提出一个折中方案,不如陛下制诏丞相御史,召集天下儒生和贤良文学,与丞相御史两府的掾吏辩驳,由陛下亲自监临,公正裁决,判断是非。
桑弘羊心底哼了一声,说到辩论,难道我还怕你们这些俗儒。我勤于盐铁之事几十年,对其中利弊的熟悉可以说是天下无出我右。而那帮俗儒不亲细事,只会高颂尧舜,开口仁义,闭口道德,说些貌似高深而其实丝毫无用的废话。如果廷辩,老夫一定要让那帮俗儒羞得一个个灰溜溜滚回家乡。
皇帝看着桑弘羊,亲切地说,大将军有此提议,朕以为甚好,桑大夫有什么意见呢?
桑弘羊稽首道,臣同意大将军的建议。
既然如此,那么此事就这样决定了。皇帝道。
霍光道,臣光敢请当廷议定诏书。
好,那么让御史制定诏书罢。皇帝道。
几个郎官在陛下摆好桃席案几,一个尚书史端坐草拟诏书。大殿上沉静无声,稍顷,诏书拟就,尚书史站起身来,高声朗诵道:
始元四年夏六月癸卯朔,尚书以请诏使丞相、御史与所举贤良、文学语,问民间所疾苦,择日齐列席未央廷中,辩论是非。所议奏上尚书,俟皇帝明断。
一个郎官从尚书史手中接过诏书,呈到皇帝面前的几案上。皇帝提笔写了三个字:制曰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