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浪迹天涯
(第一节)
船队首位相接,一直往西航行了十余天,其间逐渐浪高风大,又下了整整两天两夜的暴雨,终于天气转晴,到了这天清晨,易铭起了个大早,极目远眺,看见天的尽头,一抹暗淡的陆地若隐若现。不过船队却始终不靠岸,向西又行了一天,再转而向北,到了第二天中午,易铭在大船顶层观景台,翘首看着前方出神,突然身旁唐方指着远方,激动叫道:“爷,到了,终于到了。”
易铭发着呆,眼睛怔怔看着前方,那远处海岸线,渐而清晰起来,又过了许久,隐隐约约,可以看见远处港口的建筑,易铭问唐方道:“这是哪里?”
唐方指着前方,对易铭说道:“爷,前方就是我大周王城,当地人原称为科伦坡,出自僧伽罗语,意为芒果港,其后西人葡萄牙,拼成哥伦布,说是为纪念有个大航海家,方才叫做此名儿。元代汪大渊《岛夷志略》,称之为高郎步。自这里成为大王封地,大王感觉这名儿怪怪,与我中华地名习惯,相去甚远,于是上表朝廷,另请赐名,忠礼大王就给改称周城。眼下是我大周王城首府,被誉为东西方十字路口。就与各诸侯国王城相比,我王城规模形制,贸易交通,风物气候,也是独具特色,不输一二……。”
易铭只感觉唐方说及这里,似乎什么都好,满嘴跑火车、牛皮哄哄,他对此并无兴趣,所以回屋,懒得理会唐方,自去里间卧室,倒头便睡。
待醒来时,已是下午时分,大船早已泊岸,不一时周文秀又来,屏退闲杂,与易铭虚与委蛇,寒暄一阵子,见话不投机,自悻悻而退。
易铭照例被笼着黑布头套,下了船又登车疾驰,约莫半个小时,及头套解开,已置身一陌生屋内。
唐方自始至终,陪伴一旁,易铭从他口中得知,原来周文秀已将自己,全权委托唐方照看。听唐方口口声声都唤自己叫爷,易铭明白,这唐方绝不会知道自己究竟为谁,自己真实身份,周文秀恐怕一个字也没有告诉他。易铭见唐方对自己毕恭毕敬,又一直谨小慎微、小心伺候,唯恐怠慢,所以易铭忐忑不安的心情,平静了不少。
屋子宽大敞亮,却是中式建筑,其内饰装潢,均中华特色,易铭见了,也还有亲切感。除唐方在侧外,屋里两边,分列有十余人,均衣着华丽,其男左女右,自成两排。易铭一个个看去,见男男女女,都列队站着,女子七八个,双手置于面前自然交叉,头深深低着,容颜不能瞥见,所以不知俊丑。那另外七八个男的,双手下垂,连身体也躬立着,地位似乎更为下贱。这十几个只呆呆傻站,无人敢言语。随行军士本不少,但此时却不知叫到什么地方去了,只唐方有几个近侍,一直不离左右,此刻站在大屋子门口处,也是一脸的严肃。
易铭看完众人,又将目光四处打量,他转身过来,竟于中堂之上,又见得悬挂有大幅书法,那里面规规整整,写有八个大字,是为:“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走进一看,落款为周文秀,原来又是他抄录自己只言片语,恭恭敬敬写了,挂于紧要之地,奉为圭臬。只是易铭心里觉得有些可笑,这本是顾炎武在《日知录正始》中提出的,原句为:“保国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谋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岂料易铭的缘故,成了易铭原创,非但如此,到了这年代,似乎已成为大秦上上下下顶礼膜拜的圣训了。
唐方见易铭神情呆傻,左顾右盼,一言不发,闷闷不乐。面对众人,也丝毫不在意,一副熟视无睹模样。唐方自感这照看易铭一事,责任重大,出不得什么闪失,于是向易铭走近几步,关切问道:“爷,还好吧?”
易铭思绪被他打断,看了看唐方一眼,只点点头,依旧不说话。唐方见易铭神情回复自然,放心了不少,随后说道:“爷,这里头站着的,都是大王宫里头的,这几日才选派过来。大王说了,他军务要紧,明日就即刻西进,临行就不过来与您辞行了,还再三吩咐在下,大王回来之前,千万要将您服侍好了。爷,咱大王也还是重情重义的念旧之人,想必当年,大王与爷,自然是非同一般的交情,否则大王怎会吩咐在下,好生对待爷。爷不必多想,大王说过,这行宫四下,周围团转不下十来里,其中山水园林、亭台楼阁、宫殿屋宇,爷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并无禁忌,只不得出行宫范围就行。另外,大王特地嘱咐在下,爷之身份,事关重大,外人不得过问,如有违者,严惩不怠。大王还说,除了这里头的,任何人非在下容许,亦不得近爷半步。爷,您都听清楚了?”
易铭早知周文秀以此地软禁自己,心里早有准备,所以听了唐方的话,依旧不说话,又点了点头。
唐方转身向那站着的十几人又问了一遍,说道:“你们听清楚没有?”那十几个异口同声,答道:“奴婢听清楚了。”
易铭听得这一伙子,无论男女,均自称奴婢,好奇看了看左边一排,这下方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七八个,都是周文秀王宫里头的公公。
唐方又说道:“爷,大王叮嘱在下,服侍爷就得照服侍大王一般,绝不得半点马虎懈怠。”
不等易铭说话,唐方又问那十几个,道:“你们听明白没有?”
这站着的十几位,又只齐齐答了一声:“明白了!”
唐方叫其中两人,抬了一张直挺挺的木椅过来,安顿易铭坐下了,方才又说道:“爷,这站着的,均是这里头各处管事儿的,其中好几人,是在下亲自选定,大王首肯,又都是特别能办事、特别会说话、特别晓得厉害的,所以爷放心,牢靠得很。”
易铭知道,就对付自己,周文秀恐怕从船上对唐方就有特别的安排,所以如何妥当安顿自己,周文秀肯定煞费苦心。
果然,唐方接着又说道:“爷,这行宫里头,除了这些,尚还有宫女、太监各百余人,行宫城墙以外不远,有近卫锐健营千余人,爷自放心安心静养,外人无论如何,也不能打扰到爷。”
易铭听罢,想到周文秀为了看管好自己,竟然牵扯了这么多人进来,心里不禁暗暗叫苦,看来自己无论如何,也是插翅难飞了。
唐方一席话说完,不管易铭心情如何,却又将站立之人,依次引见给易铭。众多人之中,就太监记下了几个,是为藤公公、殷公公、罗公公和毕公公,这四个中第一个为事务主管,其二是采办主管,三则为易铭起居主管,其四为膳食主管。余下的,地位要低一些,所以易铭记不住。
而那一排女子,唐方每说到一个,终于才抬起头来,易铭方得以窥见完全。只是一瞥之下,太过失望。因其中女子,大多一把年纪,其中二三人,瞧那身形容貌,怕是四十开外了。就余下少有两个二十几岁模样的,也长得太过寻常,还有两个,长相另类,呈现出异国情调,易铭知道,这恐怕是混血的结果。
易铭内心失落,暗自笑话周文秀,以为他那宫里,怎么就这种货色,其审美或许也出了大问题。
只这些女子,听周文秀讲来,个个都是精明干练的角色,易铭只记住四人。其一为郝嬷嬷,余为邬嬷嬷、常嬷嬷和孟姑娘。易铭对这姓孟的姑娘,印象最为深刻,此女有几分南亚女子特点,长得浓眉大眼,肤色较黑,脸盘端正,头发出奇茂密,体态丰腴,年纪在这一行人中,似乎最年轻,何况其容貌就易铭眼光看来,也是这些人中好一点的,于是,易铭不禁多看了两眼。岂料身旁唐方,将易铭小动作看在眼里,这厮只是露出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狡黠笑意。
待得终于算完,那男女人等,退下大半,余下罗公公及姓孟的女子,随易铭、唐方一起,将这行宫,草草走了一两处。
等易铭出了刚才大屋子,走了几处,这才发现所处之地,果然如同唐方介绍的一样,其规模巨大,占地不下万余亩,四周竟是高大砖石城墙,上有垛口角楼。里边中轴为层层递进的宫殿,两旁大院套小院,左右对称,排列整齐。此为中心区域,其外还有几大区域,各不相同。听唐方讲,单只花园,就有十余处,另有巨大人工湖,名曰三海,种有莲花数百亩,廊桥蜿蜒数里,湖上泛舟,一日都不能游历完全。在靠山之处,建有动物园,里头藻洼之地,睡莲尤多,放养鳄鱼数百,长墙栅栏之中,还有狮虎豺豹猴、鹿马牛象羚等,有专人负责看养,一日单此用度,不下十万。易铭听罢,不由得感叹连连,对周文秀如此大手笔,甚为佩服。行宫背靠有一山,定名万岁山,山不高,但极其秀丽,山上绿树成荫、繁花似锦,远处可见棕榈椰林及铁木,还有许多易铭叫不上名儿的树木花草。唐方说,这是周文秀收罗天下稀奇品种,耗尽心血,历经十年,方才初见成效的植物大观园。
易铭内心向往,竟想不顾天黑去赏玩一番,只是唐方劝住,几个又山重水复,曲折蜿蜒,走了两里地,回到中心区域,到了一处考究且巨大的院落,位于几列大殿之后,紧邻后花园处,其正门上有匾额,周文秀书有三个大字,题为“安泰宫”。
易铭进去,见这安泰宫为三进院落,有长廊楼宇花园,大堂二堂三堂,房间错落有致,易铭住在三堂有上房五大间,东厢西厢,有穿山游廊,自己所住之处,正是三堂上房,厢房所住,却不意外,正是那位姓孟的女子、罗公公及几个侍女太监,分列两边。
唐方安顿完毕,叫过孟姓女子及罗姓公公,撵到屋外院内,一阵低声吩咐,似乎在办什么交接,一时安排停当,又走进易铭居处,毕恭毕敬行了礼,这才转身去忙活去了。
及夜,唐方、毕公公带着十几个太监宫女,二堂安排好晚宴,这一行人影晃动,来回如穿花走马,等得全都上齐,请出易铭,易铭入席一看,眼花缭乱之余,口水都流了出来。
那唐方自然一旁多着嘴,不厌其烦介绍着,原来这满满一长桌子,摆有九九八十一道菜,是为大周制式常席宴。何为制式常席?据唐方所说:这制式之说,是为举凡菜式经周文秀品尝,如若过了关,就将其用材做法,固定下来,以后再做,就严格按照确定的蓝本,依样画葫芦做出来。就哪怕换了大厨,也能确保不走样。而常席之说,则有别于全席,常席取九九之数,而全席则更为丰富考究得多,有整整三百六十一道菜,非隆重场合,一般不设全席。据说这大周全席宴,曾让宋王韩知礼,也赞叹不已,只后来以为太过铺张,所以没有普天之下推行。
就这制式常席,依然纷繁复杂,其冷荤热肴,咸甜鲜香、荤素搭配、取材广泛、用料精细,山珍海味,无所不及、无所不包。炸炒熘烧蒸煮扒,火锅烧烤涮涮香,及四鲜四干四看果四蜜饯,无所不用其极。易铭入席享用之际,席间尚有女子古乐伴宴,搞得很是高大上。
易铭早就受不了了,等得身边伺候之太监筷子夹来,他不复多看,均往嘴里送。下首作陪之唐方,秀秀气气,象征性地吃了一点,其余人等,竟只有光眼看的份。易铭吃得起劲,不曾料想身后孟姑娘,那肚子里不争气地咕咕咕叫了两三回,易铭转过身,看了一眼,这女子难为情,只将头低得更深了。易铭两眼遍视众人,只见一个个虽然小心翼翼一脸严肃,但那馋口水哈拉子,不可避免地涌上口腔,咽也咽不完。
易铭觉得饱了,可长桌菜式,有好多未曾动过,易铭眼睛瞪着唐方,却问道:“唐、唐老哥,这菜太多吃不了,明日早餐,你再过来,咱们留几个合着稀饭馍馍吃,好不好?”
唐方听了,轻轻摇着头,说道:“爷,今后您可对在下直呼名字,爷是贵人,在下不得坏了规矩礼数。至于这一桌子,惯例是一个不得留,全要倒掉……。”
易铭觉得甚为可惜,于是说道:“那明天一日三餐,也要这么做?”
唐方答道:“爷,大王膳食,就是如此,既然大王说过,要在下待爷犹如大王,那在下自然不敢怠慢。”
易铭自言自语,喃喃说道:“这未免太过浪费。”随即又说道:“我看倒掉太可惜,他们也都饿了,大家伙一起吃了,岂不更好?”
唐方却不同意,说道:“爷,这万万不可,像在场众人,只毕公公和孟姑娘,爷可恩准吃一些,其余人等,粗鄙低贱,哪有这种福分,只回去一荤一素,自有安排,爷不必多虑。”
易铭决心和唐方扭着来,所以说道:“既然你口口声声称我为爷,那爷就要作回主,来呀,你们站着的,都围过来,将这满满一桌子,全给老子消灭干净……。”
易铭发了话,可在场众人,眼睛也不抬,更无人胆敢擅动。易铭火了,却将矛头指向唐方,说道:“怎么?就这么点事情都不行?那好,我明天起,就不吃饭了,饿死要台,老子说到做到……。”
唐方依旧从容不迫,但他仔细想了一想,答道:“爷,既然您爱惜这些下人,在下也不好驳了您的面子、扫了您的兴,这样吧!爷,您移驾,请随在下一道。”
唐方说着,使了使眼色,那站着各位,这才围向桌子,有节制地吃起来。
易铭走出屋子,唐方身后跟着,却边走边说,道:“爷,以后可不得这么善心了,这类下人,给他三分颜色,就要去开染坊,丝毫怜惜不得的……。”
易铭不理会他,径直走入三堂院落自个儿房间,唐方跟着也进了屋,易铭坐于一张藤椅之上,早有不知什么人,知晓易铭习惯,将一杯绿茶并香烟火柴,放在了一旁茶几上。
易铭点着烟卷,问唐方道:“你还有什么事?老子要休息了,怎么?你也睡这里?”
唐方听了,却答道:“爷,在下这段时间,就暂住旁边军营,明日一早,在下便过来。在下感谢爷关心,只是怎么敢在此留宿,这可是死罪呢!爷要没有什么事,天也将晚,在下这就告退。”
易铭巴不得他早些走,所以只嗯地应了一声,却起身朝旁边书架找书看。唐方再不多言,自是转身走了,临到门口,碰见回来的孟姑娘,唐方停下脚步,望着姓孟的女子,想说什么,可想了片刻,不说一语,风风火火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