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麻里站在院子门前张望,看到了雪惠,便静静等她过来。
等雪惠走进,她才淡淡说一句:“米子不见了。”
雪惠愣了愣。
米子是雪麻里院子里毛色最雪白、身材最匀称的一只母鸡,每天都会固定下一颗蛋,比院子里任何母鸡的产蛋量都要稳定。
雪麻里见雪惠不吭声,叹了口气:“院子里没有,应该跑外边去了。你在门口等等吧,等它回来。”往灶房方向走了几步,又回头,说了句:“雪江不在家,你帮着看院子。不用像雪江那样什么都干。他就是两头小牛儿。”说着,浅浅笑了笑,转身往灶房去了。
雪惠从那抹浅笑里看出了母亲对雪江的深深喜爱,不自觉心酸了一下。但她什么也没有表现出来,只轻轻应了母亲一声,就走回院子门口站着去等那米子了。
到了这个点,各家的饭菜香味都应时滚滚而出。雪惠从交织在一齐的香味中闻出了对面甘楦嫂的菜香,是他们家素来吃的果酱子鱼的酸甜;又从香味中闻出了东北面犁生嫂的菜香,那是他们会客时常炒的嫩蛋黄翻河虾,想必又是那东家的雪树一家上他们家去啦,因为雪树一家屋顶上的炊烟没有适时升起。早便听雪玲说过,那东家的雪树和东北家的雪梅两人对上了眼,两家人便这么相互请客了好长一段时间,据说是腾时间出来准备婚礼的东西。雪树十八了,生得又黑又高壮,倒不像雪之村里养出的偏白肤色,不过总归算个亮眼的特色。雪梅只有十三,却生得勤劳,什么样的活儿都干。她的肤色虽不像雪惠那样白得亮眼,却也深浅适中,看着顺眼。
想如今,雪惠也快要十三了。过了明年的夏天便是。雪惠虽算是雪之村模样生得最美的姑娘,前来提亲的却几是没有。原因便出在她那“精灵”哥哥。村民们铁定了他们是一对精灵,分不得的,谁也高攀不得。雪麻里夫人倒也不在乎村民们怎么看。虽然她自己本意也是想让雪惠跟了雪江的,因为仅靠雪江一人的勤劳,便可以保证雪惠甚至是他们一家人的衣食无忧。再加上雪江是那样的体贴心细,几乎全补足了雪惠儿时她不常在身边陪伴的遗憾。可是,曾经有好多次的深夜,她停了手中的机杼活儿,回头不经意去看那炕上的两个人儿。当时的雪惠早已熟睡,雪江却还醒着,侧躺着直直瞧着面朝着自己的妹妹。她注意到了雪江在雪惠睡着时看着她的眼神——十分出神的,可里边却没含着半点情·爱的影子。倒像是雪惠、或者是深夜的多情,激起了他心中的潮涌。他像在对着雪惠想别的心事。雪麻里估摸着他是想家,又或是在想在遥远处用线儿牵着他心的一位姑娘。因此,又是早早地,在那时,她便预感到雪江终会离开。
算着时间,雪惠想着也差不多该闻到从母亲灶房里传出的饭菜香了。她就这么一边往院子外头寻看米子,一边伸着鼻子注心闻着,猜想今天又是做了哪一道她欢喜的菜。
这时,她听见了沙沙的脚步声。脚步声由西方三米远处突然就响起。那细小的脚步子踏着尘土,尘土轻轻飞扬着,慢慢向她走进。
她一转头,最先入眼的是那上半身亮眼的红。
金晃晃的夕阳在红衣女孩的背后,使她厚厚的刘海下的脸覆上了层阴影。女孩扎着两股长到腿的辫儿,雪惠看出那是最难辫扎的五股辫儿,右辫的最上头插着朵枯萎得已不知颜色的花。女孩的脸上不合时宜地扑上了层白·粉,唇上抹了口脂;红底金丝雕绣的肥短袄子下,是漆黑的长筒裤;脚上穿着一双同上衣料子相同的红底金丝雕绣圆头鞋。
突然,雪惠注意到了女孩怀抱里的米子。
呀!雪惠心里惊叫一声。
“是你的吧?”女孩开口了,脸上有层霜似的抹不出笑来。
雪惠答谢着要接过米子。米子受了惊,还没碰着雪惠,便咯咯飞下地,溜烟儿跑进了院子。
女孩看了雪惠几秒,什么也没说。雪惠注意到女孩的眼睛是丹凤眼,颜色淡淡的,不似雪之村里人漆黑透亮的眼睛——像被白雪洗濯过似的。女孩的脸啊,鼻啊,嘴啊,全都小巧的,倒像雪江之前向她描述过的,古时候来自“中原”的美人儿。“中原”是哪里?雪惠也从不知道。雪江的整个人,整个语言,对她来说都神秘不可捉摸。
过了一会儿,女孩离开了,向西边夕阳方向走去。太阳已快落入山里,剩有的一点儿挤射出最后耀眼的金光。雪惠眯了眼又睁开,女孩不见了,太阳不见了。
声音倒不像我昨夜里听的。这回听起来平淡无奇。雪惠想着。
这是雪惠在这一年最后一回见到红衣女孩。之后的整整一个秋冬,雪惠再没见到她,也再没听见她那冷涧似的声音在夜间响起。雪江离开后,雪惠开始变得忙碌起来,整个秋天都在院里田里忙着。从未经历的巨大劳动量令她精疲力竭、疲惫不堪,夜里一沾炕上便睡得呼噜香,也没时间想那红衣女孩,也没时间想雪江。
雪惠再一次见到红衣女孩是在第二年的春天。
那是个冰雪融化的夜晚,温度低得非常。炕下生了熟火,雪惠和雪麻里相背着分在炕两边睡。
等到夜十分深时,那个清脆的声音又响起了:
“找,找;等,等。”
这样一直响着,直到雪惠迷迷糊糊醒来。雪惠惺忪着眼,一时回忆不起什么事来。
……找,找;……等,等。……
……
雪惠猛地清醒了,迅速坐了起来,发出沙沙的声响。雪麻里在梦中呢喃了句什么,翻了个身正躺着了。
前方的地面被月光浸染着,红衣女孩正立在地面中央。也许是因为月光的醇厚,她的浑身散发着幽光。她就这样静静地立着,一动不动地盯着雪惠。雪惠想着也许在自己熟睡时她也是这样一直盯着自己,不禁打了个寒战。
雪惠见女孩转过了身,幽幽绕着整个屋子慢慢地踱步。一边走着,一边低喃:
“找,找;等,等。……”
……
过了好一会儿,雪惠忍不住开口了:“你找什么?等什么?”
女孩突然停了脚步,背对着雪惠,直直立着。
雪惠望着这样的背影,深吸一口气,壮起胆来,走下炕去,一点一点,向女孩慢慢走去。
就在距离女孩还剩两米时,女孩忽然转过身来,面正朝着雪惠,将雪惠吓了一跳。
那是怎样的一张脸喏?即便在很久很久以后,雪惠长大成了人,回想起这个夜晚红绣的脸庞,都会不觉惊叹,叹一口悲凉凉的气。女孩的眼睛此时是空洞的,整张脸苍白的,像没了生命的纸人,深藏幽怨而又无奈任人摆布。
“我找,”女孩慢慢向雪惠逼近,冷涧般的声音消失了,此刻似人的,幽乎戚怨,“找军炮漫天下的庇佑;在等,等雪神之国里的悲秋。”
就在女孩逼近得不得再近了,令雪惠难以呼吸想要向后避开时,女孩又转身走了,在小屋里茫茫地徘徊。边徘徊,边又四处打量。口中一直念念着,又恢复了那幽涧般的声音:
“找,找;……等,等。……”
雪惠受了惊,却大气也不敢喘,直愣得屏息,也忘了去想女孩话里的意思。过了好久,她才又鼓起勇气,问:“你是谁?你从哪里来?”
可女孩像没听到似的,依旧徘着她的步子,口中幽幽念念。
雪惠的勇气顿时散了,这么愣着,过了好久好久,才又鼓了起来。正欲再问一次时,那女孩开口了。
声音像活人那般正常无奇:
“红绣。”
还未等雪惠反应,她回过身来,只看着雪惠,又道:“红粉作面衣雕绣,金丝属巾俟新郎。”
“什么?”
“红绣。”
“红绣?……”雪惠又想了想她那句奇怪的对谣子似的话,“金郎?”
只见红绣的眼中升起一丝暖意,整个人似春又复苏了。
“金郎。”红绣点点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