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饭总算有惊无险地打来了,小弥却因为过度紧张,胃部一阵阵痉挛,现在只想呕吐。看着碗里的白粥,她忍了又忍,最终还是克服了不适,说服自己喝了下去。
“这张部长家的饭真是不错,算是方圆几里这些大老爷里面最好的了。”在她的左前方,坐着一个穿青麻的中年人。他的形容十分消瘦,但看着倒不像营养不良的样子,反倒像是思虑过度后的憔悴。这时他正一手端着粥碗,一边跟离他大概两米远的另一位中年人说着话。而那个人却看也不看他,面色淡淡的,只低头喝着碗里的粥。
“我在好多部长,尚宫啥的家里都干过。”他好像感觉不到似的,自顾自地继续说着,一阵风吹来,荡起他的衣角,他整个人就像是风中的一面旗帜,翩然欲飞,“张部长家最富,白将军家武器最多。哦,对,近来还来了个江太尉!他家……挺不一样的。也说不上来是哪里不一样,反正就是挺不一样的。呵呵。”
那人絮絮叨叨地说着,那位离他两米远的听客早已站了起来,移到了离他十米开外的地方。之后,周围其他的人也陆陆续续地转移了坐席。最后只剩小弥还无知无觉地坐在那里,痛苦地咽着粥。
她身后不远处,坐着一个少年,盯着她的方向好像在犹豫着什么,似乎是要来找她,却又担忧着什么,久久不敢上前。踟蹰了一会儿,他终于鼓起勇气,走到她身前一米开外的地方,悄声而快速地说了一句:“坐到远一点的地方去。快!”
小弥挣扎着把嘴里的粥咽下去,然后抬头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是个看着挺顺眼的少年,眉清目秀的,大概十六七岁的样子,脸上的稚气未脱,还是一副孩子相。可他却没来由地肃着眉头,目光呆板,苦大仇深,把自己活生生弄得和个小老头似的。顺着他的目光,她看到那位中年人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而他身边方圆十米,已经没有人了。她陡然间明白了什么,犹豫了一下,也起身随着那位少年走到一旁。
没过多久,在小弥的意料之中,在众目睽睽之下,那个中年人好像吐尽了心中多年来所有的话,眼神里多了几分清明,但随即又蒙上了一层更加深刻的悲伤。然后他重重哀叹一声,好似狼号鬼哭,继而静静地倒在了地上,一动不动了。在他的面上忽然升起了一颗水珠,晶莹剔透。它缓缓向上升去,一点点远离这仓皇的大地,最后终于在众人瞩目之下,消散在风中。
就像是一个空洞的仪式,大家围观了,然后又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低下头继续喝起了粥,似乎从未被打断过。小弥默默地盯着地上躺着的那人,看着他霎时间黯然无光的双眼,想着他死前那一声重重的叹息,心中突然涌现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她感到自己好像有些怜悯面前的这个陌生人,似乎很惋惜他的死去,又想要去同情他的遭遇。可她刚刚并未留心听他说的是什么,那人就这样,在所有人的不留心中,默默地死去了。
“这不是你该管的事!”耳边忽然响起了一个稚气却呆板的声音,小弥扭头一看,是那个少年。此刻他的眼神里充满了难掩的惊恐和倔强的不屑,嘴里却像背书似的说着:“人各有命!谁也帮不了谁!在这个世上没人能救你,你只能自己救自己!懦弱的人,不配得到上天的怜悯!”说着,他嘴边的肌肉不住颤动着,“没人能帮你,没人能帮谁,人生在世,谁不是为了自己活……”
看着面前这副压抑扭曲的丑陋面容,好想忘却了自己的声音也是如此一样,小弥忽然觉得那少年的声音是如此的冰冷可恶,就像那夜里连绵不绝的雨雾,就像那泥洼里只剩残肢断片的老鼠尸体,就像是……就像是刚刚那个腻歪冷血的看守。小弥的胸口气血翻涌,她猛地站了起来,大步走开了。
愤怒地丢下了还盛着一半残粥的碗,小弥走向工作的兵器库。布满阴霾的天空忽然又下起了雨,淅淅沥沥,浇在她的脸上心头,让她的神智恢复了一丝清明,她的步伐下意识地慢了下来。
“我这是怎么了?”捂着自己被冰凉的雨水打湿的脸,小弥不禁问自己。从未有过的情绪波动正在她的心里流窜,一拱一拱的弄得她说不出来的难受。她觉得自己体内像是藏着一股庞大的力量,一旦喷薄而出,甚至足以毁灭整个世界。
然而,不经意间,她又想起了昨晚的梦,梦中人一尘不染,像是谪仙般翩然走到她的身前。他的目光是那样的温柔而深情,他温热的手轻轻抚摸自己的脸颊,他的声音是那样的悦耳动听。她从未见过这样的人,从未见过那样俊美的面容,从未见过如此温和的目光,也从未听过这般动人的声音。骤然间,她的心像是得到了极大的安慰,变得不可思议的软,又像是被一缕绮思牵绊,变得忧郁缠绵。就像是一泓碧水,雨水滴入,溅起波澜。
“唉,他要是我的就好了!”小弥想着,忽然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但又忍不住继续想下去,“如果能天天看到他,天天听他说话,能和他肩并肩走在黑夜的大街上,那人世间就不会再那样的丑恶难堪。”
这个念头就好像是一方大水,一旦打开了闸门,就再也停不住,莽莽撞撞地在她的心里,脑海里乱撞。小弥睁开迷醉的眼,眼前是兵器库冰冷的铁门。心下一沉,她赶忙又闭上眼,试着在脑海里勾画那人俊美的脸,来麻醉自己。可是她却忽然发现,那张脸正在她的脑海里渐渐变得模糊。她努力地去回想,但那人的脸就仿佛水下的老照片一般,随着水纹浮动。而她想让那水静止,可水纹却越漾越宽,渐渐的,梦中人的脸就消失在了她的脑海深处。
她几乎抓狂,用手紧紧地按着头,闭紧了眼睛逼着自己回到那个梦里。可是她越使劲,那人的脸就变得越发模糊不清。
猛然松开了手,小弥仰头看了看铁灰色的天空,怔怔的,一任漫天的雨珠落在自己冰凉的脸上,一种任命的心灰席卷而来。“唉,算了。”小弥垂下头,安慰了自己一下,“有这么个梦,给我这么个念想,已经是挺不错的了。何况梦境总是虚幻的,那个人的脸虽然记不清了,可我依然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带给我的那种感觉——那是天底下最美好的感觉。”再次抬起头,小弥看着眼前冰冷的现实,在心里叹了口气,可心中有股酸胀胀的感觉,却无论如何都挥之不去。
刚要抬脚继续往前走,本能却忽然让她意识到了危险的靠近。她警醒地猛一回头,发现那个阴森森的高瘦看守竟然就站在她身后不足一米处,不知已经站了多久,正在那儿不声不响地观察着她。这么近,她却感觉不到他身上一丝活人的气息。浑身的寒毛唰地竖了起来,小弥慌忙往后退了好几步。
那人却并没有立即跟过来,只不过机械地调转了脖子的角度。那动作说不出的古怪,好像个机器人,对自己新装的零件还不太熟悉。
“哧”那人的嘴角忽然一咧,面容说不出的怪异。小弥忽然意识到,刚刚他似乎是笑了一下。“哧”那人又做了一遍同样的表情,然后伸出长得不可思议的舌头,将嘴唇周围舔了一圈,就慢慢地移动自己高大的身躯,向她一步步走过来。
小弥像是被钉在了原地一样,一下都动不了。看着那人一步步走近,周身的压力好像能把自己就地掩埋。忽的,那股压力在触到她之前停了下来,接着,小弥清晰地感觉到一道冰凌凌的视线正滑过她的头顶,向她的脸上滑来。
小弥的心已经跳到了嗓子眼里,一蹦一蹦的,弄得她几欲呕吐。她努力使自己保持平静,试着像之前那样冷静地与他对视,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都做不到。
看着小弥辛苦地努力着,却又一次次地失败,面前的人露出了一丝了然的笑意。继而笑意渐深,嘴角咧得越来越大,几乎到了耳根。他的眼睛也渐渐变成了嗜血的红色,瞳孔渐渐缩成了一条缝。
就在小弥忍不住惊叫的边缘,那看守嘴没动,却说了一句:“又有人死了,来收尸。”声音冰冷得像是腊月的寒窟。
“喀”的一声,好像头里的某根弦断了,小弥忽然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事实上,她现在什么也感觉不到了。她的意识已经开始混乱,眼前看守的脸渐渐变得模糊……
在弥留之际,她看到那看守的表情猛地一缩,像是变戏法似的恢复到了原本的样貌。然后他从腰带上拿下了一部对讲机,用锯子拉过木头般沙哑刺耳的嗓音缓缓地答了句:“好。”
小弥一口气猛地缓了过来,像是从缺氧的水下一下子浮上了水面,她的意识也开始逐一回归本位。面前看守的脸渐渐清晰起来,他没有再做出攻击的样子,而是古怪地看了她一眼,就转身急匆匆地走了。
小弥转过身子,再也忍不住,扶着膝盖无声地呕吐了起来。恍惚间,她觉得背上好像有什么在轻轻地抚摸她。她一骇,猛地转头一看,竟是那个之前的少年。此刻他正用手轻轻地抚着她的背,眼神里是一种近乎偏执的眷恋。
小弥飞快地往旁边撤了一步,和他保持着一两米的距离,然后冷冷地盯着他。
“我帮你引开了那个看守。”少年表情古怪,佯装平静的声音里有一丝压抑着的急切,“我……我帮助了你!”说完,他好像被“帮助”这个字眼吓了一跳,然而又倔强地重新抬起头,盯着小弥。
“嗯。”看着眼前行为古怪,又自称刚刚帮了自己的少年,小弥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我去告诉看守头子,有人死了。”那少年越说越兴奋,“他一开始不信我,后来跟我一起看到了那个人的尸体。躺在那儿,你知道的,我们一起看到的。”
小弥想起了刚刚那位泪尽的中年人,点了点头。
“然后那看守头子就笑了!”少年的脸上又出现了那种古怪别扭的表情,“狠狠踢了他一脚,说‘懦夫!懦夫!’然后他就拿出来对讲机,招那个……”他眼神里的恐惧如潮水般涌了出来,“那个看守来收尸。”
“你怎么知道他一定会找那个看守?”小弥这时已经渐渐恢复了思考能力,努力平复着自己的气息,冷静地问道。
那少年脸上的惊惧这下完全弥漫了开来,又掺杂了些像是忍不住恶心的表情,然后挑着字眼说:“他呀……他吃呀!”
小弥的眼神里疑惑闪过,接着她一转念明白了什么,转过头更加激烈地吐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