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她脸色煞白,忽然摇摇晃晃地撑着桌沿,站了起来,“不太舒服……醉了。”她嗫嚅着,魂不守舍的就往外走去,边走还边在喃喃念叨着什么。一步三晃地蹒跚到门边,她忽然脚下被衣襟一绊,哗啦一下摔倒在地上。可她却浑然不觉,只用手抚着地上颜色绚丽的地毯,兀的轻轻道了一句:“无悔,你怎么在这儿的?”接着脸色一变,面容纠结扭曲了起来。
小弥一抬头,骤然见到四周的明镜里,无数张脸正在对望着自己,全都是那样的扭曲压抑,面相古怪,就像当初那个少年脸上常常出现的表情!时至今日,小弥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是一个人在极力抑制眼泪夺眶而出时的酸涩与悲凉。她的心猛地一痛,“哇”的一下,竟吐出了一口血来。
口中一片咸涩,像是铁锈的味道。看着面前地毯上那洇红了的一块,她的双眼渐渐聚焦,心志也渐渐澄明了些。随之而来的,就是铺天盖地的悲恸,席卷了她的全身。
眼前缓缓出现了一双软底便鞋,边缘上绣着精致的梅花。接着,一只修长的手伸到了她的面前。小弥蒙蒙乱乱,只知道胡乱地抓了那只手,也不站起来,仍是委顿在地上。又往上看,就见到一双平淡如水的眼,仿佛感同身受,又仿佛看透世事。
“我忘了他。”她两眼发直,面色苍白,忽然脱口而出,“他为我而死,可我却忘了他。”
梅渊的眼底闪过一丝痛惜,然而却用最清冷沉稳的声音对她道:“你并非忘了他。相反,你太过在意他,所以才会将他的死,当成了心底最深的痛。痛到记忆都不愿接受,所以才会选择性地遗忘。”
小弥只觉得喉咙发干,口舌发燥,张开口,却不知该说什么,只喃喃地问:“是这样吗?是这样吗?”一遍又一遍,反复确认,仿佛在对着自己的良心交答卷。
“当晚你曾告诉我,不想让他曝尸荒野。他如今已经被收敛安葬了,你尽可放心。”他当日将此事交代给梦袭,梦袭赶到那时,只见几只野狗正在撕咬那少年的尸体,见他到来,才纷纷散去。尸体已经完全认不出以前的样子,瘦瘦小小的,千疮百孔,静静地躺在雨夜里,凄惨难言。梦袭将他残缺不全的尸骨收了,进到不远处大开着门的屋子里,才发现竟还有不寻常的事……想到这儿,他一顿,犹豫了下,决定还是先不把事情全盘托出为妙。
小弥听了他的话,怔了半晌,似乎很不习惯这些冷冰冰的词语。一颗心纷乱如麻,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的是什么,挣扎了半天,她才喃喃说道:“我见过那么多的死亡,都已经成了家常便饭。可唯独这次,竟然难过得受不了!”说着,她空余的那只手抓住心口处的衣服,拼命撕扯了几下。
梅渊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将她扶了起来,又穿过一道半月门,把她带到了大厅一角,一张临窗的小几边上坐着。然后转身去将灯灭了几盏,又将留下的几根红烛用镂空的灯罩罩了起来,室内的光线顿时柔和了许多,大厅也由金碧辉煌变成了温馨宁远。接着,他又将那半月门边半卷着的紫珠帘落了下来。碎玉叮当,无风自舞,遮蔽了外界的一切杂乱烦扰,在原本开阔的大厅内隔出了一间安静清雅的静室。一切妥当之后,他才又折回身来,落座到与她相对的另一头。
桌上有现成的茶具,他从一个木盒中取出了一方纱布,又从一旁的茶荷里夹了些老茶出来,放在上面,包好了,就将其投入一把老铁壶中。接着添水生火,架上铁壶,让茶水慢慢煮着,才抬起头平视着她,目光深沉,波澜不惊。不一会儿,一缕茶香就飘散开来,清爽了整间内室,也宁静了人心。
小弥一直愣愣地看着他动作,心里闷苦酸涩,不知所以。直到闻到了悠远浓郁的茶香,才觉得魂魄渐渐归位。不一会儿茶滚了,透过螺旋上升的蒸汽,面前那人的眉眼氤氲不定,仿佛也在盯着水汽出神。又待了一会儿,他终于抬手动作起来,却是翻开了两个青瓷茶碗,先斟了一碗给她,又递了个木钵来,道:“先漱漱口吧,急火攻心,血腥气重。”
小弥愣愣的,对他的话一一照做,乖巧得让人唏嘘心疼。梅渊把那只盛了吐出来的血水的木钵拿远,放到了一边,又递给了她一方手巾。小弥抓着那方巾子胡乱擦了擦嘴,看到那上面一抹残余的猩红,又不禁想起无悔死去那夜,口角处汩汩流出的鲜血,一时悲从中来。
“小弥,可否跟我讲讲,那叫作无悔的少年的事呢?”梅渊又给小弥斟了一碗新茶,递了过来,顺便问道。
小弥闻言一愣,像是对这个问题极其陌生,从来没考虑过一样。她接过茶碗,下意识地呷了一口。滚烫的茶汤下肚,茶香浸透了五脏六腑,一股暖意旋即升上来,她顿时觉得舒服了好多,思维也清楚了些。
“无悔……”她一张口,就禁不住哽咽了一下,半晌才能续言,“他是为了救我才死的。是那个佘看守……”说到这儿,她心里一恨,随即又想到佘看守后来是死在了自己手里,不觉大快。之前因为杀人而产生的恐惧和愧疚,在这一刻荡然无存。
“说起来,我们认识,其实也是因为这个佘看守呢……”说着,小弥嗤笑了下。接下来,她就如同打开了话匣子,不管不顾地将她与无悔相识之后的一篇故事,不分巨细,如同流水账一般,断断续续地讲了出来。就连被无悔的父亲掳去,大肆凌辱的难言之事,都倒了出来。
但只有一点,她在他的面前,却始终还是说不出口。
“肯为你而死,他对你想必有很深的感情。但这份感情,想来,却最终没能得到想要的答复。”梅渊的声音温和,却一语道破小弥心中的天机。
她心中防线霎时崩溃,猛地意识到,其实前面所有这些讲述的,无论喜也好,悲也好,怒也好,怨也好,哪怕在她心里留下了太多的疑惑和遗憾,却都不是她心底最深的那个结。真正让她郁郁不解,悔恨交加的,其实就是当初那没来得及参详,那么突如其来,又是如此不合时宜的,“喜欢”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