弹至细微处如同轻吟浅唱,越女吟哦。音调声声如丝如缕,竟像是有灵的一般,直钻到人的心眼里去。而他的神情也随即变得十分专注,手指轻拨,轻如鸿毛,灵如蝶翼,力道匀沉,赏心悦目。忽而调子猛地拔高,气势也磅礴了起来,就像是天降豪雨,又像是斧钺交击,也仿佛浪击崖壁,一下下,冲得人心潮澎湃。他的眉头便随着乐声的递进渐渐舒展开来,弹奏间大开大阖,直欲把弦崩断了一般,好不霸道爽利!一瞬间,仿佛天地尽揽于胸,而他坐拥山河,却毫不在意,只安享内心的一方宁静,让人叹息之余,不禁唏嘘。而就在乐音拔到了顶峰的时候,却又忽的一下,猛地收住了,接着缠绵婉转,轻飘飘几声“叮咚”,还没等人回过味儿来,弹琴的人已经歇了手,缓缓抬起头来。
小弥的心随着琴音渐渐提高,只觉得紧绷绷的,就快要跳将出来。却没成想那音调一个回转,随意三两声下,就轻轻巧巧地落了地。这下可让她的一颗心不上不下,悠悠荡荡的,只觉得余音绕梁,意犹未尽。她愣怔怔地望着前方,蓦地那片帷幔飘起,露出他如画的眉目,在水雾朦胧间却也看不分明。
“真好听。”小弥喃喃地道,“就好像有魔力似的,让我的心都平静了。”
“这不是为了静你的心,而是为了静我的心。”透过帷幔,一道低沉的声音传来。又是乐声一响,他已经弹起了下一首曲子,不过曲调舒缓,不复上一首的起伏澎湃。
“你……也有什么烦心事吗?”小弥微微蹙起了眉头。
“可不是,我也有烦心事呢。”悠远的琴音中,那人的声音波澜不惊,但小弥仍是听出了里面的几丝郁郁之情。
“你弹的,这是什么?”不想冒犯,沉吟了下,她转开了话题。
那人像是很怔了一下,才答道:“这是琴,我最钟爱的乐器。”
“琴。”小弥跟着轻声重复了一下,又想到在张部长家看到的那把琴,心里没来由地有些烦腻了起来,往事历历,重上心头,“大法师,你受伤了吗?是因为我受的伤吗?”尽管努力控制,她的声音里还是忍不住带出了一丝紧张。
窗格外一阵清爽的微风吹来,掀起了白色的帷幔,露出了那人的身影。他手指不疾不徐地弹奏着,眼睛却看向小弥,颇有些若有所思地说:“是,”小弥的心一沉,却见他复又低头沉思了一下,说道,“又不是。”
她有些糊涂,就听他又道:“不必再纠结于这个,总之我很快就会好。”
小弥便不说话了,一手支颐,望着他的方向。沉静了一会儿,好像又回到了以前的日子,她和爷爷也常是这样,一坐一天,她不言,爷爷也不语。只不过如今两人之间隔着琴声,将一切都虚化了。
空气中的药香渐渐淡了,另一种幽香越发浓郁了起来,却并不厚重,而是轻轻浅浅的,经空中氤氲的水汽一打,恁的沁人心脾。
“好香啊!”小弥向四周环视了一圈,又问道,“什么这么香呀?是什么香料吗?”
看到她张大眼睛,好奇地四处张望的样子,那人轻轻笑了,声音交织在琴声中,像是染了琴声的韵律,也是那样的低沉悠扬:“南国有木,名曰香楠,气味芳绝。我只是用它的树干做了柱子,就是你身边的这两根。”
小弥随着他的话,看了眼旁边那不起眼的两根木柱,没想到这么细微之处,都有如此讲究。忽然间,心头掠过了一丝异样的感觉。仔细一想,她才发觉,他说话时其实也和那冰人一样,有时咬文嚼字的,惜字如金。这些话在那冰人说来,她觉得十分艰涩难懂,但由眼前的人娓娓道来,虽有些词句仍是不能甚解,但他的意思她却能够瞬间心领神会。
真是奇妙的感觉,好像她生来就与他心灵相通似的。看着纱幔飞舞后那人模糊的身影,小弥不禁出神想道。听着他的琴音,曲调传情,小弥又感到了一种熟悉的寂寞。
“在我昏睡时,是你在为我弹琴吗?”她轻轻问道,心里升起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希翼。但希翼背后,她又隐隐不想听到肯定的答案,似乎是不希望眼前这个风姿卓绝的人,内心深处竟是如此的百无聊赖。
“是。”他还是答了,小弥的心没来由地一紧,刚要说什么,就听他又解释道,“当时你身上虽受了些伤,但都还可治。唯独精神疲惫,大起大落间心志崩溃,人事不省,着实介于生死边缘。我试了各种法子,都没有用。最终想到,音可传情,有时候一首曲子所表达的情感,可能比语言要丰富千百倍,而它也具有药物所不能达到的力量,索性死马当活马医,就试了一试。没想到你五识俱失,却居然还能听到我的琴音,并且对之做出了回应。
于是我根据你的情态,换了一首又一首的曲子。但你内心似是有极大的恐惧和绝望,我的琴声只能使你平静一会儿,接着你就又会陷入噩梦之中。”
听到这儿,小弥似是有些领悟:“啊,是呢!我隐隐约约也记得做了好多奇奇怪怪的梦,只不过睡着时不觉得,还以为见到的都是真的。”说到这儿,她的心猛地一扽,恍惚间有什么记忆袭上了心头,却又并不分明。她轻轻摇了摇头,没去管它,又道,“原来当时是你在指引着我,走出那些噩梦。”忽然又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她眉头一蹙,不解问道,“可最后……我记得我似乎听到了人世间最难过,最伤心,最无奈,也是最寂寞的曲子。心里难受的很,真想就这么死了。可是……最后还就是这首曲子唤醒了我。真是奇怪,不知道是因为什么。”说完,她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就又紧紧盯住了帷幔尽头的方向。
琴音一转,变得越发清幽了起来,好像世外仙岛上一抹奇香似的,缭绕在小弥的心头。
“于大绝望处见大希望。”他清泠的声音传来,“世间之事,大都如此。一般规律,我不过兵行险招,反其道而用之。然最终真正救了你的,并不是我,而是你心底最深处,连你都不知道的,也是最坚强的,求生的意志。”
“你是个很特别的人。”他忽然抬起了头,一双星眸如利箭一般,穿过层层帷幔,向着小弥射来,轻而易举地就取了她的靶心。小弥心一凛,就又听得他道,“外表极柔弱,内心极坚强,像是开在沙漠里的花,岩缝中的种子,不想对命运低头。”说着,他的眼光耐人寻味了起来,小弥怔怔地看着他,只觉得那双眼就像两口深潭,深不见底,而她却不要命地想要一探究竟。
“所以这个世道不适合你。”他却忽然话题一转,“超出寻常的美丽往往会无疾而终,淹没在世人的嫉恨和命运的捉弄里。你会有那些恐惧和绝望,倒也不奇怪。”
话不见得是好话,但闻言,小弥却顿觉浑身熨帖,纵是仍有些懵懵懂懂的,可却隐隐觉得自己的思想和生命像是被他打开了一扇天窗,让她在稀薄的空气里,又能畅快地呼吸起来。
“可否对我讲讲,你最害怕的噩梦是什么?”他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人却并没有看她,仍是在低首抚琴。
小弥先是一怔,脑海里随即闪过了无数惊悚的画面,然而这些都不是她内心深处最害怕的……随即想到了什么,她的心猛地一沉,忽然间好像又回到了那个燃烧着的梦里。
“大火。”她说道。
“哦?”琴音忽然停了,他抬起了头,静静地盯住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