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是她,不知怎的,小弥的心里却突然放松了一些。许是之前她在厨房的仓库里曾无条件地帮助过自己,许是她那高洁的态度不像是坏人,小弥下意识地觉得这个人或许可以信任。
虽然不知道书是不是她拿的,但她此刻出现在这屋里,又睡在自己的旁边,那个没人愿睡的铺子上,小弥直觉她跟这件事多少应该有点关系。没多想,她也坐到了床铺边缘,跟忘情紧挨着。
但忘情像是压根没感觉到她的存在似的,依然自顾自地做着手里的事,脱下了鞋子,又褪下了外衣,露出里面套着贴身内衣,不盈一握的细细腰身。她的手臂甚是修长,但不像小弥的那么纤弱,而是骨肉匀实,隐隐蕴藏着力量。一缕发丝调皮地从她的侧脸垂下来,正搭在她的肩头,黑发衬着白皙红润的脸,看得小弥不禁心神一荡。
正自怔忪间,忘情已经上了床,将外衣铺在棉被上,就躺倒到被子里了。粗陋的棉被裹着她娇软的身躯,只露出一个秀美的头来,双眼微闭,长长的睫毛匀停地铺撒在眼睑周围,轻轻颤动,犹如蝶翼。小弥愣怔怔的,几乎忘了自己丢书的事,也没注意到忘情的内衣那么紧,根本藏不了书。她只管盯着那张脸,目光掠过她飞扬英挺的长眉,小巧白润的琼鼻,再到那一张红润的嘴。那张嘴并不十分小,而是平阔着,嘴唇薄薄,形如花钿,不点而朱。
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小弥把头转了回去,觉得脖子都有些酸痛了。她茫然地脱了外套,也钻到了被子下面。终于又想起了书的事,她的心里纠结了起来,不知道该不该把忘情叫醒,向她询问一下。可要是她根本不理自己怎么办?又或是干脆说没见过,不知道?哪怕是她说,是,我见着了,你偷东西,我把它上交了,她又能拿她怎么办呢?
心里烦躁不堪,小弥在床上辗转反侧。不知过了多久,外面已经有人陆陆续续进来了,不过都是自己干着自己的事,谁也不扰谁,屋子里除了她们脱衣安置的活动声外,还是十分安静。小弥觉得自己心里大概是住了个兔子,不然为什么总是砰砰乱跳呢?身边的忘情呼吸极其细微,小弥几乎什么声音都听不到。迷迷蒙蒙的,她觉得自己的头越来越沉,马上就要沉入一片熟悉的黑暗里。
这时,忽然觉得身侧一热,一个懒懒的声音传来:“窃书乃雅罪。”
小弥顿时一个激灵,双眼忽地睁开,侧身一看,在棚屋一点灯油之下,忘情那妖媚的双眼近在眼前,勾魂摄魄。每次看到这双眼,小弥心里都会浮起一个疑问,不懂为何在这样窘迫残酷的世道里,依然可以有人拥有这样从容不迫的眼神。嘴里却已经在喃喃地问道:“你……你说什么?”
忘情眼光一潋,雍容地笑了,嘴唇弯起,如花盛开:“你听不懂?”
小弥这下更迷糊了,只条件反射地问道:“你说书吗?”说完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却是悔之已晚。
但忘情却好似毫不意外,继续优雅地问道:“既然不懂,为何还要偷呢?”
一听“偷”这个字,小弥像是被针扎了一下,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只道:“书在你那儿?你把它放到哪了?”
忘情轻笑了一声,低低地说道:“我只想知道答案。”
小弥顿时露出了真切的恳求:“忘……忘情,你是忘情吧?我……我不明白该怎么跟你解释,但我真的是很喜欢那些书。虽然我不识字,但只要捧在手里看看,就觉得很高兴。”顿了顿,小弥又道,“你可以把书还给我吧?”
忘情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目光一亮,激动地问:“那些书?还有很多别的吗?”
小弥急切地点了点头,刚想开口,忘情却率先坐起了身,冲她抛下一句:“起来,跟我走。”
小弥赶忙跟着她披上衣服出了门,走了不长不短一段路,忘情身形一闪,竟是钻进了角落的厕所里。小弥赶忙跟进去,却见忘情正在一间间地推着厕所的门。走了一圈后,她又回到小弥身边,说道:“没人。”然后就在小弥的注视下,把手伸到了洗手台后面的缝隙里,一扽,掏出了那本书。
小弥大喜过望,赶紧把书又捧在手里,流连地摩挲着。
忘情垂首望着她痴迷的表情,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然后凑过身来,伸出修长的柔荑,指着书封皮上的字道:“诗词大观。”又指着下面一行小字说道,“诗词百首及注解。”然后她偏过头,静静地看着小弥。
只见小弥小嘴里嗫嚅着什么,眼神里放射出从未有过的光彩。回味了半晌,她问道:“这是什么意思呢?什么是诗词?大观又是什么意思?百首我明白,就是一百首。注解……就是解释吧?”
忘情笑了,似乎很是快意的样子,就说道:“诗词么,就是一种简练的文章,就好像是一个故事,或者是想表达的一些想法,用很简短的几句话写下来。但它们有很严格的格式要求,并不是胡乱写的。”看着小弥似懂非懂的样子,她叹了口气,道,“我也不知道该如何更清晰地解释给你听,这些都要经过长期的学习才会懂的。但是诗词,文章,古句真的很美很美。”
小弥听得一脸心驰神往,又问道:“学习?你也跟着张部长家的孩子们学习吗?”
忘情又笑了,只不过笑声里很是轻蔑:“小弥,”她把手轻轻搭在她的肩上,语重心长地说道,“张部长家那几个二愣子,一天到晚不是耍刀耍枪,就是跟着他们那些所谓的师父学些打仗,圈地,行政上的法子。他们那些脑壳里,什么营养都没有,只剩下掠夺的欲望,杀人的快感和富贵的满足。但这些,”她指了指小弥手中的书,“这些跟那些东西是不一样的,它能升华你的心灵,让你得到真正永恒的快乐。”
虽然对张部长家的儿子们没什么概念,但忘情对书的解释却跟她所想的不谋而合。小弥仰慕地看着她,对她的好感顿时更盛。但她的心中还是存了一丝疑惑,思量了一下,仍是禁不住问道:“那你是怎么学会这些的呢?是谁教的你认字呢?”
忘情很是犹豫了一下,一向优美从容的眼睛里头一次有些踟蹰。但最终她还是一咬牙,对小弥悄悄说道:“我有一位老师,他懂得很多,又很喜欢我,觉得我很有天赋,所以教了我。”
“真的吗?”小弥心里对忘情的奇遇极为羡慕,又问,“那你学了多长时间了呢?”
“我……”忘情沉吟了一下,“四五岁吧,就跟着他学习了。”话锋一转,她有些急切地对小弥道,“不过这是个秘密——你,你明白的吧?——学习,读书……是禁止的,是不应该存在的。你如果说出去,就会害死我!”
“我不会害你。”小弥连忙保证,“害你,就是害了我。”
忘情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像是做了个决定,就对她说:“你若是愿意,可以跟我们一起学习。”
小弥大喜过望,又疑惑地问道:“你们?不止你一个吗?”
“当然不止,”忘情道,“我们有十几个人,但是有些人时常不来,有些人坚持不下去,就退出了。不过无论是谁,都不会出卖我们。”
小弥郑重地点了点头。
忘情又急切地问道:“你之前说‘那些书’,那其余的呢?你是在哪里找到这些书的?”
小弥赶紧答道:“是在张部长家的一个仓库里。我明天可以找机会带你去。”顿了顿,她又有些忧心地说,“这也是个秘密,是一个朋友带我去的。如果你说出来,或是被发现了,也会害了我。”
忘情却像是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只喃喃地说道:“朋友……”又像是细细品味了下,才保证道,“就像你刚才说的,我要害你,也相当于害了我自己。你可以放心。”看小弥明显松了一口气,又很有些雀跃的样子,她的脸上又露出了那种标志性的,颠倒众生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