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仍然稀稀落落的下着，在庭院扫落叶的僧人忙跑回院内躲雨，远远望去山林间朦胧的烟雨笼罩着这座寺庙池，那么静，那么近。
那白衣墨发的男子站立在雨中，撑着一把竹骨伞，不远处还传来佛殿内寺庙和尚做早课的声音。曾几何时，他也是如此虔诚的参禅。
“怀生师叔。”
“释觉，我已经还俗了。”这是她的愿望，一个简单不过的愿望，可如今他做的一切都没有了意义，因为终此一生，他都不会在遇见这样一个女子。
魂飞魄散，他们已经没有来世了。她早在灰飞烟灭的那一刻，彻彻底底的消失了。
在见到她的第一眼，他从未想过他此后的一生都会与她纠缠不清。他一生参禅礼佛，自认为超脱世俗，不理凡尘。可偏偏遇上了她，其实谁又知道，早在他们初识的那一年，他就已经背叛了佛祖。此后不管他抄写多少经书，念多久的佛，都不过是为了赎罪罢了。
她死了，而他活着。这恐怕就是佛祖对他最为严厉的惩罚。
他想活得久一些，他怕死了就忘记了她。
该死的人是他，永不超生的人也应该是他。
“师叔，那间屋子仍未你留着，今日下了雨想必是下不了山了。”释觉看他低着头不知想到了什么，便笑着上前一步。师叔离开不过五年，那记忆却那样鲜明，仿佛就在昨日师叔还在佛殿讲经。
他听见释觉的叫唤，这才回过神来，扫了一眼这清幽的寺庙，薄唇轻启，应道“好。”
“师叔，主持吩咐了师兄每日前来打扫，却不准我们动这里的东西。”释觉见他神色恍惚，想他许是想起了往事，也不再开口。
他静静的坐在书桌前，随手拿起一本经书，指腹在书册上轻轻摩擦，这里的每个角落都有它的痕迹。无数个午后，她都会安静的坐在他的膝上，寻一个舒适的位置睡觉，如今，再也没有这么一个人离得这样近。
下了几场雨，这林间的花草开得越发灿烂，美不胜收，他在这庙中住了数日，想来也是时候离开了。
“师叔，你不多住些时日么？”释觉挠了挠头，扁着嘴道“三日后是乞巧节，我还打算让师叔带我下山游历一番呢。”放下手中执的黑子，“若主持同意，自然可以。”他孑然一身，去哪里又有何关系。
释觉毕竟是个十二三岁的孩子，他从一出生就被爹娘遗弃在寺庙里，从未下过山，这一次得了应允，咧着嘴傻笑。他摇头轻笑，端起一旁的茶杯，打趣的“还不去找主持。”
“对对对，我这就去找主持去。”
看着释觉离开的背影，他轻叹一声，起身负手而立，俯视着山下的青葱翠绿，过去的时光不断地在脑海中交错。他舍不得，放不下，哪怕因此背负罪孽，他也无法回头。她闯进他的生命，给了永无止境的生命增添了斑斓的色彩，他永远忘不了，在那个夜晚，她那样虚弱的躺在他的怀里，渐渐消散。
“若有来世，我不为妖，你不做僧，就做一对平凡的夫妻，可好？”每一字每一句，甚至她的每个表情都刻在他的心上，他应了她，却永远也无法完成这个承诺。
乞巧节熙熙攘攘，月色笼罩着这座城池，拿着一壶酒，大口大口的灌下，雪白的衣衫上沾上酒渍，不远处传来几声小贩的叫卖声，在这夜里，释觉见他喝酒，只一脸好奇地看向他，却也知道他心情低落便没再开口，安静的坐在一旁。他知道释觉小孩心性，便打发他出去游玩，过半个时辰再回来。
凉风习习，夹杂着淡淡的桃花香气，此时他才有了些醉意，扶着圆柱起身，她离开之后，喝酒倒成了常事，不喝个酩酊大醉，他怕是一夜不能安眠。
“这云满楼的烧鸡滋味的确不一般。”
他微微抬头，来人穿了一袭水色长裙，右手腕上的金色铃铛响个不停，见他打量她，眉眼一挑“看什么看，本姑娘天生丽质。”她身后的紫衣丫鬟听了忙拉拉她袖口。
“你不是她。”
“她，你说我像谁？”她像是来了兴趣，慢悠悠的上前，瞥了眼石桌上散落的酒瓶。
“与你无关。”即使再像，那也不是她了，三界之内，他去哪里都找寻不到她了。
“凶什么凶，你叫什么名字，说来我听听。”她不怕生的坐在凳子上，指尖缠绕着发丝，“真是个呆子。”见他没有反应，低声呢喃。
这称呼，有多久不曾有人唤他了，拿着酒壶的手微微一顿，失笑的摇摇头提起酒壶仰头灌下，辛辣的酒充斥他的整个口腔，火一般燃烧的感觉从咽喉一路到胃中，呛得他狠狠地咳嗽起来。
“怀生师叔，时辰不早了，我们回寺庙吧。”
‘哐当’她慌慌张张的起身，带落了手边的空酒壶，指着他，半晌都说不出一句话。
月色深深，他支着释觉的手，晃晃悠悠的站起身，揉揉眉心，站立片刻“走吧，我好些了。”抿着唇，嘴里满是苦涩的味道。
“慢着。”她张开双手拦在他身前，脸颊红彤彤的，“你明日来我家提亲。”怀生，怀生，莫忘红尘，眼前的男子就是梦中的小沙弥么？
他伸手，看着树叶悠悠转转落在他的掌心，落叶归根，万物生生不息，为自己此时的伤感自嘲一笑，弯腰将树叶放置在地上。
“呆子，我等了你那么几日，你为何不来提亲。”
“姑娘，我年长你十余岁，并不是你的良人。”自还俗以来也有不少年轻貌美的女子倾心于他，只是他的心太小，只容下一人，他的爱太狭隘，爱不下第二个人。
“你怎知我不是你的良人。”她气呼呼的提裙跑到他身侧，腕上的铃铛响个不停。
“我已有妻室。”
“妻室？”她垂头沮丧的低喃，见他渐行渐远，气红了眼睛“呆子，你这个骗子。”
“你说话，果真是骗我的。”
他的身子狠狠地怔住，心脏跳动的就好似要从口中直接蹦出来，垂在身侧的手不禁颤抖起来，僵直着转过身子“姑娘，你说什么，我何曾骗过你？”
她抬手抹去眼角滑落的泪水，咬着唇“五年前那散去的魂魄被一得道高人收了去，他将我的魂魄重新修炼，三年前我才回来。”
“就这样我成了温府的三小姐。”
“修炼的时候不小心丢失了一部分记忆，可是每天晚上我都会做同一个梦。”
“梦里，我是一只白色的狐狸，你，是一个小沙弥。”
他向前一步都像是背负着千斤重，他的喜悦，他的一切，无法用语言来描述。在她面前站立，看着她满是泪痕的脸，一把将她拉进怀里，轻轻吻上她的发顶，“小白，你回来了。”
“混蛋，放开我。”她挣扎着要离开他的怀抱，“你不是有妻室了？”
“傻瓜，我的妻子不是近在眼前。”
“谁是你妻子，你有来我家下聘么，有八抬大轿娶我过门么？”话虽这么说，眼中的笑意却越发明显。
“明日我便去温府提亲。”
他许诺她八抬大轿，他给了她十里红妆，这一天的隆重的婚礼哪怕是几年后仍被说书人津津乐道。外面锣鼓喧天，她偷偷掀开帘子，透过红盖头模模糊糊的看见他驾着马气宇轩昂，他穿着一身红衣，却不显的艳俗。
下了轿，踩过了火盆，眼前伸来一只指节分明的手，“拉着我。”
复杂繁重的婚礼直到夜晚，他才脱身回到房里，丢下了城中的名人雅士，自从他接受了出家前父亲留下的家业，这些所谓的亲人便热乎的不行，若是往日他还会耐着性子同他们周旋，只是今日，他等的太久了。
推开门去，将屋内的丫鬟婆子打发出去，见她绞着手中的帕子，静静地坐在床上，悠悠的灯光映衬着她火红的盖头。用如意称掀开她的盖头，见她紧紧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指尖挑起她的下巴，俯下身子在她唇瓣落下一吻。
“呆子，你偷亲我。”
他拉过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小白，直到此刻，我才真的活过来。”
“我们会永远在一起，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她眼中闪着泪光，嘴角却微微翘起，带着笑意。
“嗯。”
这一生，他都不会再放开她的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