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是族里议大事的地方。祠堂位于庄子的最中央,重檐歇顶,砖木斗拱,檐牙高翘,雕梁画栋,很是气派,门口的一对石狮子更显得威风凛凛,可惜年久失修,稍嫌颓败,这儿虽是祭祀祖宗的神圣地方,却毕竟又是公众的“官物”,没有谁会过多地去操心,屋顶上落满积垢,杂草长得足有一尺高,椽缝眼里更成了麻雀产蛋孵雏、嘁喳嬉戏的理想窝巢。墙皮剥落掉渣,铺地的方砖底下也被老鼠掏空,砖块一个个东倒西歪地下陷。祠堂和村庄的历史一样悠久,却没有只言片纸的典籍保存下来。祠堂里那幅从屋梁上吊垂下来的记载着列祖列宗的宽大神轴便成了维系这一方血脉的经络,神轴上密密麻麻地填写着逝者的名字,每个死掉的男人都占了指头宽的一小格,下面空着的红方格等待着后来的人续填上去。正厅里供奉着列祖列宗的神位,整个神位占满了大厅的正面墙壁。
此时祠堂的院子和堂地已扫得干干净净,供奉祖宗的大方桌上也已擦拭干净,供着用白面做成的各式供果,蜡台上凝结着烧流了的红色蜡油,香炉里落着厚厚的一层香灰。祠堂的厅堂很宽敞,正中摆放着一张油漆脱落的八仙桌,桌子后边是一个长条高脚香案,案台上一溜摆放着这个家族老先人的牌位。牌位前放着香炉、蜡台等物什。逢年过节祭祖时这些物什才能派上用场,平日都蒙满了灰尘。厅堂两边是两排条凳,那是家族议事断案时长辈的座位。中间是一把毫无颜色却已自然发黑的木椅,极威严又四平八稳地常年放在那里,这便是族长的座位。这些物什和祭祖的物什一样,平日里都闲置着,任凭灰尘蒙面,显得颓败不堪,而一旦族里有事,这些物什便露出它神圣不可侵犯的真面目。此时祠堂里的香案、香炉、蜡台以及条凳、木椅等物什都擦拭得干干净净,光可鉴人。祠堂门口的明柱上镌刻着一副烫金楹联:
敬神灵添福纳祥
祀祖宗荫子佑孙
族里的事本应是族长说了算,族长由长门的子孙一代代承袭下传,原是仿效宫廷里皇帝传位的铁的法则,天经地义、不容置疑。但自上次遭了土匪后,冯姓家族里几个“大”字辈上的老先人大半个魂都吓没了,上了年纪的人都是前怕狼、后怕虎,事事有顾虑。经此一吓,早已不再管事。冯建忠是“建”字辈上的长子,又是族里最能识文断字的人。山里能识几个“蓖瓜子(字)”的人不多,因而乡人都崇拜读书人。冯建忠读过私塾,又是秀才出身,这在香山地区都是少有的,可算是给族里长了脸,自然在族里有着无人可比的威望,自游学回家后,族里一应大事自然落到了他的身上。冯建忠也不推辞,主动担起了族长的重任。
议事的这天晚上,族里的男人都早早来到了祠堂,一些“二不郎”毛头小子也“虱子挤堆”地拥满了院子。族里的几个老先人坐在八仙桌两旁的长条凳上,挂在顶棚上的大吊灯也点了起来,吊灯晃眼的光亮照着墙壁上的花纸,照着列代宗亲的紫檀神龛,也照着坐在炕桌旁边悄声唠嗑的老人们。
冯建忠来到祠堂时,祠堂里外已挤满了黑压压的男女老少。见族人都已到齐,他便走近供奉着冯姓宗族始祖及列代祖宗的祭桌前,缓缓伸出手点燃了两支注满清油的红色木筒子蜡,又在木蜡上点燃了三支紫色粗香插入香炉,作揖三叩首后,便站到一旁。随后族人们按照辈分长幼,一个接一个地走上祭坛,点燃一支紫香插入香炉,跪拜完后便都转身退在一边。香炉里的香渐渐稠密起来。
见大家都已拜祭过了,冯建忠向几位叔伯拱了拱手,得到首肯后,咳嗽一声,威严地说:“今天请大家来,就是要商量打土匪的事。如今这土匪是越闹势越大、越闹越张狂,官府是指望不上,如果我们自己再不拧成一股绳和他们硬碰硬地干,土匪不仅要骑到我们脖子上拉屎,弄不好哪天就会把我们的脑袋拧下来当尿壶。打土匪是全族人的事,大家有什么好主意只管说出来。”族长发了话,大家便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有的说把全族的人集中起来和土匪拼命;有的说把粮食藏到地窨子里,土匪来了人都躲到山里去……议来议去也没有议出个所以然来,觉得都不是万全之策,最后不约而同地都把目光集中到了冯建忠身上,几位叔伯也满含期望地看着他。冯建忠见大家说得差不多了,便站起身用眼光扫了一下全场,缓缓地说:“硬拼我们现在根本不是土匪的对手;躲也不是办法,躲了初一躲不了十五,走了和尚背不走庙。当今之计,只有在村子的高山上修建营寨,既可以防守,又可以凭高打击土匪,这才是对付土匪的万全之策。”冯建忠一席话说得大家心头豁然开朗,纷纷表示赞同。筑寨的事就这样定了下来。
这天,远远地就见雪山和风台山的交夹口处乌云翻滚,越积越厚,色彩越来越红,有经验的老年人知道:这云恐怕不是好来头,闹不好要下“冷子”(冰雹)。果不其然,一阵狂风过后,雨点夹着鸡蛋大的冷子铺天盖地地砸了下来,地上霎时腾起了浓浓的土雾。
就在这场暴风雨中,村子里的三个大肚子婆齐刷刷地生娃了:老杨家的二媳妇算算还不到生娃的日子,眼望着熟透了的麦穗一个劲地往下掉穗头,男人出门还没回来,心里急得不行行,腆着个大肚子来地里拔麦子。七月的天气,日头正毒,太阳火辣辣地晒得人身上掉皮,谁也想不到会突然来这么一场灾害。当带着湿气的大风猛刮着把那夹着电闪雷鸣的冷子噼里啪啦地从天上倒下来的时候,她想躲没处躲,一双小脚想跑又跑不快,情急之下,拾起一个麦件子顶在头上遮挡,不防一个鸡蛋大的冷子打在了抓麦件子的手上,一害疼松了手,麦件子落地的当儿,她被几个冷子打在了头上,动了胎气,当时就感到肚子一阵接一阵地疼,她知道孩子要提前出来了,而整个滩地里早就跑得没了人影。无奈之下,她拼命将地里的麦垛撕开了一个洞钻了进去——后来她给孩子起了个名字叫“麦生”。刘三屋里的当时正在井上担水,冷子砸下来时一看没地儿躲,赶忙把水桶顶在了头上——冷子倒是躲过了,却不防脚下不稳,一跤跌在了水坑里——孩子的名字自然就叫了“水生”。何家媳妇倒是算准这两天就要生了,哪也不敢走,看看变天了,怕雨淋湿了柴火,煮饭时没烧的,便顶着大雨跑到院子里去抱柴火,不曾想一趟柴火没抱回来,倒把个娃娃生在了院子里——娃娃的名字就叫了“院生”。
这场冰雹使许多眼看到嘴的粮食被洪水冲走了,造成了很大的危害,却也带来了充沛的雨水,沟沟洼洼里积满了水,土地更是渗透了。
俗话说“乘风扬场,下雨砌墙”。有了这场雨水,无疑解决了饮土缺水的大难题。于是,全族人有粮的出粮,有力的出力;担土的担土,夯筑的夯筑,热火朝天地开始构筑防土匪用的寨子。深井村的罗鹏基家、水化沟的王从善家听到冯家修建寨子的消息,也纷纷出钱出粮入伙,以便给自家的万贯家产找一个安全的藏身之处。
筑寨工程经过短促的准备,第二天后晌就响起石夯夯击黏土的沉闷的声响。整个村子骤然形成抗匪保命的激昂气氛,人人都紧张而又忙碌地行动起来。族人的热情超过了族长,一致要求人停夯不停,轮换打夯,日夜不停地在最短的时日内把寨子筑起来。于是,祠堂外的场院里临时搭起了席棚,盘了锅台支了案板,每家每户捐赠来的粮食都集中到了这里,灶下日夜冒着火光,风箱昼夜呱嗒呱嗒响着,除了给工匠管饭,凡是轮流派来做小工打下手的人,也一律在灶上吃饭,管晚上打夯的人吃两顿饭。厨师是庄里最干净最利落的几个女人,男人们一边围在地摊上吃饭一边和锅台边的女人“嫂嫂小叔子,半个小肚子”“大伯子弟妻,都是自己”地调笑打诨,欢悦的气氛把合族人的心融合到了一起。
三家人齐心合力,很快便在村子最高的一座山头上建起了一座长九丈、宽八丈、高二丈的寨子。筑墙用的土都是用罗筛细细筛过后,又用蒸笼蒸过了的,为的是要把土里的草籽蒸死,以免发芽坏了墙体。细土里还掺了糯米,子弹打在上边跟打在石头上差不多,族人都习惯地称为“前寨子”,遇到土匪来了,全村的人都可以躲进寨子进行抵抗。在寨子的北边,过去曾建起过一座长二十二丈、宽二十四丈、高一丈八的寨子,那是清同治年间宁夏吴忠金积镇马化龙率回民军起义时,族里人为自保而修建的,因地势较低,人站在山上,院内动向一览无余,起不到多大的防护作用,故主要用于平时住人和储备粮食用,习惯上称“后寨子”。两座寨子相距五丈多远,“前寨子”修成后,两寨中间用坑道相通,人在里边可以来回走动,十分方便。
整个工程竣工揭幕的那天,冯建忠派人专程去县城请来了戏班子,连唱了三天三夜的大戏。
寨子建起来后,冯建忠的心里算是稍稍踏实了一些。一天,他正想派人去打探土匪的动静,却见从庄子西侧的水化沟里钻出了三十多个土匪,边走边开枪,神气十足地向村子里走来。冯建忠爬上寨子墙时,土匪离寨子只有一里多路了。领头的土匪背上插着刀,腰里别着枪,手里拿着一顶破草帽,边走边扇凉,目空一切。冯建忠抓过一把老七九枪对着领头的土匪抬手就是一枪,就见土匪手里的帽子跟风吹树叶似的飘飘忽忽飞上了天,土匪的魂也随着飞到了九霄云外。这手“百步穿杨”的功夫一露,土匪们顿时松了尻子,吓得掉头钻山跑了。从此,土匪只要听到“冯大老爷”的名字,连寨门也不敢出。土匪们在山寨实在“窘”得不行了,想出去打劫,也不敢打冯家的主意,知道惹不起,总是绕开冯家大庄子,到人烟稀少的小山村抢点东西就惶惶地回山寨了。
土匪来了又被吓跑的消息在村子里传开后,村民们愈加感到修建寨子的举措是多么地英明和及时,寨子不仅有效地阻遏了土匪的侵扰,也极大地增强了人们打败土匪的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