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出来了,天气好得出奇。天空碧蓝如洗,有风,云彩飘得很快,形状瞬息万变。莫燃趴在楼顶的栏杆上,向远方望去,无止尽的高楼大厦连成起伏的黑影。风将她的发尾勾起,轻轻地往一侧飘。
“在看什么呢?”
她答道:“看这个城市。”
符小乔笑着递过一杯热咖啡,斜倚在一旁,说:“城市有什么好看的。”
“是啊,一点都不好看。”她双手抱着杯子,端起来喝了一口,温甜醇厚的微微苦涩滑过喉咙,“怎么了,找我出来有什么事?”
“其实也没什么。”
说是没什么,符小乔腼腆地低下头,很抱歉似的,“这么问好像有些唐突……但是,莫燃姐,你能不能、离开你的丈夫?”
莫燃吃了一惊,睁大眼睛:“我丈夫?”
“嗯,沈启远。”符小乔心虚地避开了她的视线,手足无措地把头往旁边转了转,又补充道,“啊,现在是叫……沈衣,对吗。”
没想到她一开口就是重磅级请求,莫燃呆呆地看着她,觉得有些匪夷所思,“可是——为什么?”
“莫燃姐,你先别生气。我知道的,你们只是朋友吧,在一起并没有感情,只是为了收养念念,现在分开也没有关系。我并不是想强人所难,不过是……”
“等一等。”莫燃打断了她,“你怎么知道这些事情?”
符小乔为难地咬唇,“符琳琅……你应该见过吧?她是我姐姐。”
莫燃了然地点点头:“原来是这样。那你今天约我出来说这些,都是为了她?”
“不是她让我来的!”符小乔急急说道,很是慌张地从眼镜上方小心地瞅莫燃的脸色,“是我看她这样难过,自作主张来找你谈谈……你不要怪她,如果惹得你生气的话,都是我的错。”
莫燃想了一会,说:“我没有生气。如果方便的话,你帮我带句话给她,就说一直以来,对不起。沈衣会回到她身边的,我们之间真的什么都没有。”
符小乔咦了一声,半晌垂下眼睑,慢慢喝了一口咖啡,说:“莫燃姐,你人真好。”
她对莫燃提出这样不合情理的请求,莫燃不但不觉得恼火,反而有些欣慰,仿佛抓住了一个很重要的希望。
她希望沈衣幸福,并且固执地相信,他的幸福绝不会在自己这里。
晚上,大洋彼岸传过来的声音有些萎靡:“琳琅……?又怎么了,我不是说过,那天只是怕她胡思乱想出事才会过去,我们并没有什么。”
“沈衣,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到底找你说什么了?”
“没有,她没有找过我。沈衣,这些都不重要,我只知道她的婚姻并不幸福,希望能和你在一起,反正你也喜欢她,为什么不能好好考虑呢?”
他轻声笑:“莫莫,你就这么急着把我抛出去?”
莫燃沉默。
“你真是无药可救……你什么都不知道,我和她早就不可能了。”
难得在电话里不欢而散,莫燃听着对面传来的嘟嘟声,叹了口气,搁下话筒。
她想起那天看到的符琳琅,温婉柔弱的模样,脸是东方美人的鹅蛋形,皮肤白瓷一般,丹凤眼角下一颗泪痣若隐若现,她不知怎么的当时就有些喜欢这个女人,好像是她身上散发的气质很叫人舒服,内敛亲切,像清水一般熨帖。
和沈衣很配。只是不知道他们当初怎样地好过,又遭遇过什么样的事情,最终黯淡收场,天各一方。
在地下超市再度遇到熟悉的脸时,莫燃开始下决心再不来这家商场,宁可绕远一些,也好过彼此尴尬。
她牵着念念,本欲躲到货架里去,念念却眼尖瞧见了,挥手笑:“叔、叔叔!”
的确是苏容康。
她很久没见过他,从那次分手后,就再没遇到过。他也不再三五不时地来电话,对她的拒绝之意装作不知地上门,或者邀约一并去哪里。
如此最好,他也许是因为念念,觉得愧疚,觉得想要补偿。把话说开后,他便可以明明白白地放开她,让她安静过自己的生活。
没想又在这里遇上了,他的目光已经迅速地扫过来,她有些窘迫地拉住念念,以为这已经是最糟糕的状况。
但是他嘴唇刚动了动,从他身后走出一个显出些老态的妇人,嗔怪地边走边说:“呆在这边干嘛呢?容康啊,我不是说去买点牛奶啊麦片啊什么的吗。你这孩子就是叫人操心,胃不好还不吃早饭,就知道敷衍我,这次过来一定要好好治治你这坏毛病!听见了吗?你光愣着干什……莫、莫燃?”
她轻声叫出来,很快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颤颤巍巍向前两步,指着莫燃的鼻子,再度确认:“——莫燃?你是莫燃吧?”
莫燃心口开始揪紧,她无措地立着,手心冰凉,很快就出了一层汗。她难堪到了极致,只知道用力拽着念念的手,仿佛那是她惟一的凭靠。
“……阿姨。”
“你叫我阿姨?你还有脸叫我阿姨!我以为你多少懂得些廉耻,远远躲开了自己过活。你当自己什么东西,居然会、居然会……”
妇人正是苏容康的母亲秦思谆,她现下显是气得不轻,不断拍着胸口,话都说不完整,恶狠狠瞪着对面的莫燃,从牙关里挤出字来:“你害死了我儿子,还没事儿人一样,你是忘记我当时怎么说的了吧——见你一次收拾一次!”
很多年前她也这么说过。
她一直对莫燃那样和蔼,简直视同己出,也曾经很得意地跟一同打牌的朋友炫耀:“瞧瞧莫燃这孩子,长得好,又不娇纵,特别讨我喜欢。长大些啊,铁定是咱们苏家的媳妇,你们眼红也没用,到时候可都不许抢。”她说这话完全不避着莫燃的面,也不管她的脸红成什么样子,只顾着一个劲儿不遗余力地夸,“……能把她要来做媳妇,是我家小子的福气!”
想起来真的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莫燃还记得在容敛的葬礼上,那么多人,她不顾劝阻硬挤过去,当时秦思谆就拦在棺木前,红着一双眼睛,劈手一个巴掌下来。
“不许你过来!害死了我儿子,还要过来做什么!你记住,以后别离我们家远些,否则,看我怎么收拾你!”
她在议论纷纷中狼狈退场,却从不因为这记巴掌记恨她。一片茫然中只觉得两个人一样的可怜。
自己的确害死了容敛,这一巴掌打得并不冤屈。最好再打狠打重一些,把她从这场噩梦里打醒,容敛担忧的脸便会出现在面前,跟以前一样温和地说:“做噩梦了?别怕,莫莫,有我呢。”
秦思谆教养很好,此时极端气愤,也骂不出难听的话。到底又顾及在公共场合,不好发作,转身就对自家儿子冷笑:“你可真是出息了苏容康。我道你有什么天大的理由,你爸爸那里改选都不肯回去帮忙,竟然是为了她。——容康,你为了这么一个害死你亲弟弟的女人,连脑子都不要了?”
苏容康从刚才开始就没有说过一句话。他冷淡地看着货架,对母亲的质问沉默以对,看在秦思谆眼里无疑是一种默认。她的怒火愈发旺盛,从推车里随手拿起一个东西丢到他头上:“没出息的东西!”
她没注意自己拿的是什么,丢出去才发现是方才自己挑的一个罐头,而自家儿子避也不避,任由玻璃砸向面门,砰地掉在地面上,溅了一地的果汁和玻璃碎片。
苏容康闷哼了一声,仍旧站得笔直。过了好一会,才好像有些支撑不住似的,晃了晃,迅速地向地面倒下去。
莫燃退后一步,看他坐在地上,不说话,眼睛眯着,固执地盯着她看,又移开视线,微微喘了一口气。他抬起手,似乎想说什么,但是最后也只是抿住唇,毫无气力地任由自己阖上双眼。
秦思谆方才正在气头上,下手不知轻重,看他额上缓缓淌出一行红色的液体才害怕起来,呆了呆,冲上前扶住他:“儿子?你没事吧儿子?儿子,要不要紧,疼不疼?”
说到最后嗓子里都带了哭音,转眼又瞧见一脸木讷的莫燃,骂道:“你光站着干什么?看着得意么?害死我一个儿子不够,还要害死第二个?”
莫燃这才大梦初醒一般,掏出手机打电话叫救护车。超市里很快有工作人员过来,帮着收拾地上的狼籍,把人扶了出去。
她在这过程中一直精神恍惚。带着腥味的鲜血红得刺眼,叫她头晕目眩。念念也被着实吓着了,浑身发着抖,一声不响叫她牵着,跟着车到了医院。
她们坐在外面的长椅上,母女两人都仓惶到了极致,握在一起的两只手没有丝毫温度,只是不松开,相互汲取着寒意。
过了一会医生走出来,对一直焦躁不安走来走去的秦思谆说道:“头上倒没什么要紧,不过是砸厉害了,轻微脑震荡,但是……”
他犹豫着顿了顿,“只怕是还有些其他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