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平曾对我说,你放心的抽,一个人染上烟瘾要七年,七年之内说受不了了要抽根烟的都是装逼。
我向来对这种用数字衡量人生的东西不屑一顾。比如一个人一天抽一根也是七年,一个人一天抽一包也是七年。一个人抽熊猫软中华也是七年,一个人抽玉溪红塔山也是七年,这两人抽下去的数量和品质相差如此之远,怎么可以同日而语呢?
罗平说,你爱信不信。反正我今年刚好第八年,我现在有烟瘾就不是装逼了。
我一直对自己说,我没有烟瘾。我只是不想让自己生疏了这门技术。抽烟也有一定技术含量。含了一口烟在嘴里,要暖个一秒钟,让烟香充分和空气混合,然后用喉咙抽丝般把烟雾引导鼻腔里,从鼻孔慢慢的推出来,射出两道烟柱,这样一轮下来,烟雾对人的刺激最大,鼻腔向内,眼窝向下的地方会有淡淡的高潮感觉。香烟文化在年轻人中不复昌盛,见过有人吸进嘴里就吐出来的,见过有人咽进肚子里推不出来的,总觉得有些心疼,可惜了他们指尖的十分钟美好时光。
高中校园里离后门处不远有一片小花园,树林阴翳,情侣丛生。离老师办公室太远,他们也懒得总是来巡查。每当我感到自己快要忘记抽烟的诀窍了,就要到小花园里,背靠着一块花岗岩复习一根。我在脑子里强调,我只是复习,绝不是烟瘾。就像在很小很小的时候,我一直相信自己是一个品质高尚,思想正直的好少年,绝不会因美女画皮扰动心神。直到有一次在公交车上听见几个大我好几岁的不良青年互相调侃。其中一个问“你说你阿色啊?”,另一个回答:“我觉得我还好,只有一点儿。”第一个又说:“你阿是男人啊?是男人怎么会不色呢?”我站在道德的制高点,暗自嘲笑这些不良少年,我想,我也是男人,我就一点都不色。不过没得意多久我就突然回忆起来一些事情,比如看见电视里女人受刑时憋涨的下体,比如一到夏天便充斥脑海的沈平平汗湿的小背心。十岁的我忽然发现,原来自己也是个男人,是男人,怎么可能不色呢?
我带着烟下楼的时候,会喊上沈平平,彼此做伴放风。沈平平和炮桐不同。炮桐出身流氓世家,酒池肉林里长大,最早爱上的人是个流氓头子,对很多事情见怪不怪,能得出自己的见解,只则其善者而从之。炮桐想把第一夜留给最满足自己性幻想的男人,所以一直守着。炮桐相信罗平说的“抽一支烟,减十分钟寿”的理论,所以一直戒着。炮桐一直觉得读书比当混混有出息,所以学一直上着。作为罗平身边的女人,有点不伦不类,却也自得其乐。沈平平则野心勃勃,她出身书香门第,演了多年大家闺秀,心里却什么都想尝试,什么都想玩一玩,而且既然玩了,就要玩好,玩的认真,玩出花样。她四下看了看,确定没什么人,就长吸了一口万宝路,把红唇努成一个圆,吐出一个飘飘摇摇的烟圈,在树荫间投下的阳光里越长越大,五色琉璃,最后飘出了小树林,升到大概一层楼的高度,消失在追打哄闹的学生们的头顶上。沈平平非常得意的说,其实这烟圈没有散,只是张的太大太稀,你看不到了而已。
瘾头并不是一个简单的东西。对一个东西上瘾,不是无聊的时候会想起它,会惦记它,而是任何时候都不可缺少它,否则坐立不安,生不如死。小乱的舞池里曾经有过地下交易的******,罗平对我们明令禁止。他教导我们,瘾头绝不是区区毅力可以抗拒的,它摧毁的不是人的精神,而是人对世界的感知和反应,是人的肉体。瘾头发作而不得时,你无法站在地上,坐在椅子上,躺在床上。你会感到失去了双腿,所以无法走路。你会感到失去了舌头,所以无法说话。你会像一个热锅上的蚂蚁,感受到一种不同于疼痛的剧烈煎熬,身心俱废却无法疲惫。真正的上瘾就像陷入一场真正的爱情,恋人一旦离开,你的心里呈现的将远不是“思念”这么浅薄的概念。我深刻体会过恋人离开的心情,我知道罗平所言非虚。
但是我依然对凝视沈平平这件事上了瘾。她坐在我前面,可以挡住我二分之一的视线和四分之三的心灵。附中的阳光博大精深,倦意融融,可以穿透玻璃,从窗中直射进来,也可以渗透石灰,从墙壁里晕染开来。沈平平在学校只穿校服,阳光为她身上含棉30%的劣质衣料镶了一道金边,然后细碎的撒在高高的马尾和颈后淡淡的绒毛上。范智勇在讲台上说,过去发生的事情,对现在造成了影响,这就是过去完成时。大家有没有背完100个特殊动词的词根?我的倦意增加了一层,用手轻握住沈平平收拢在一起的头发,感到发丝清亮干爽,如沐春风。我问沈平平:“你能不能把头发散开来?”沈平平说:“不行。校规不许。”我又问:“那我能不能把你的头发散开来?”沈平平说:“不行,我不许。”我说:“我要睡着了,睡着了又要做你的春梦,散开来可以为我提神。你放心,我轻轻的。”沈平平说:“那你散吧。别被老师发现,皮筋帮我收好。”我低下头,伸出手,想解开马尾根部的发绳。我怕范智勇看见,不敢动作太大,也怕沈平平疼痛,不敢用力过猛。沈平平悄悄转过头说:“你不用解,往下一抹就可以。”她同桌的女孩儿也回头看了我一眼,嘻嘻一笑。我扶住两圈红色的橡皮头绳,慢慢的向下拽,果然能将它顺着头发轻松滑落。红绳滑下发稍的一瞬间,沈平平的发丝像瀑布一样涓泻披下,一股海飞丝洗发水的香味扑鼻而来。我静静凝望,仿佛看见剁碎的阳光被散开的黑发震起,像沈平平吐出的烟圈,五色琉璃,渐渐消失在空气里。我对沈平平说:“你要保重身体,小心生病。如果哪天你不来上课,我坐在我的位置上看不见你,一定会像万箭穿手指,万蚁钻脚心一样痛苦。”沈平平说:“你别说,我觉得肚子有点疼。我要去请个假,明天在家休息。”
我和沈平平还有一个办法处理自己的烟瘾。南京有一路著名的3号公交环形线,从什么地方上车,绕城一周后仍可以从什么地方下车。线路的起点和终点都是随家仓,是个著名精神病院。高中四点半放学,六点半开始住校生的晚自习。中间两个小时,刚好搭3路车绕一趟。当时空调车还没有普及,3路属于最早一批的公交线路,也忠贞不渝的使用着最早的一批的公交车辆,块头硕大,棱角分明,刷着中北汽车公司标志的大红油漆,在南京湿润的天气里日渐斑驳。我和沈平平上车便占领最后一排角落的两个位置,窗户开到最大,然后各自点上烟卷,吞吐快慢,畅谈人生。我说:“平平,我们走过这条路么?司机是不是开错了?”
“走过。天天都走。现在是山西路,往前会右拐,再走一会儿就是四中,然后过一个桥,上进香河路。进香河路原来有条河,就叫进香河,前两年才填上。再往前经过新街口,转大行宫,鸡鸣寺,上北京西路,就到疯人院了。”
“叫病人,不叫疯人。你每条路都记得?你怎么记的?”
“疯人就疯人。疯子有什么不好,吃的多想的远,被关在多小的地方生活都没有界限。疯了是他们的福气。我有段时间特别想疯掉。我想让人用棍子敲我脑袋。我问他,你有把握把我敲疯么?他说,他有把握把我敲晕,说不定还能把我敲死。但是敲疯就不一定。这个技术含量太高,力道小了,可能只是失忆,敲完了他还得教我拉屎撒尿,力道大了,又可能半身不遂,从此他还得伺候我拉屎撒尿。这么不靠谱的事情,他不愿意做。哎呀,这车开的好冲。我没有特地去记路啊。小时候我特别喜欢玩一个游戏,叫仙剑奇侠传,里面有很多迷宫,一定要一边走路,一边记着,才不会原地打转,绕进死循环。玩多了我就养成习惯了,在车上都会不自觉的记住往返的路线,所以把我丢在哪儿我都不怕,我走路就能找回去,没有人能把我扔掉。”
“仙剑奇侠传我也玩过,走迷宫有口诀,叫逢岔向左,遇洞则进,一会儿就绕出来了。操,这**车开的真冲。这儿是四中,就是你男朋友在的那个四中?听说这学校乱的一逼**糟。”
“是乱。本来这块还有一个中学,叫五十八中。四中那会儿一天到晚和五十八中打群架,真刀真枪的,一场架打完捅出几条肠子都不算什么。后来五十八中迁了,四中买下来他们的地方,把校区分成两片,高一高三在马路东面,高二在马路西面,平时上课都不在一起。五十八中走了之后,四中附近只有我们附中了。可是我们学校都是好学生,没有人会打架。四中人看附中人又自卑又鄙视,总之懒得搭理,更没兴趣找我们麻烦。所以他们特别寂寞。后来没人打架实在无聊,他们索性马路东面的一波,马路西面的一波,自己跟自己人打。李欢是高三的,在马路东面,叫起来是东区老大,特别气派。我就是东区大嫂,特别气派。”
“你也打架?”
“我不打,我看过。有一次西区一个小孩儿找李欢不痛快,李欢带了二十来个人去教训他,约我一起来,看他出风头。其实他们打架也没什么理由,就跟玩儿似地,几天没动静了就随便找点事情挑衅对面一下,当天晚上就能打起来。两群人,穿着一个颜色的校服,放了学往学校边上那个工地一约,就带着家伙过去了。打起来的时候两边衣服一模一样,谁也分不清谁,头晕眼花,最后只要身边站着活人就拿棍子砍,拿砖头砸,一点技战术都没有。我看了几分钟,觉得太没意思,就走了。你呢,你打过架么?”
“我啊。打过。当然打过。简直是身经百战。单挑也行,群架也行。你叫你那个李欢来跟我试试。哼,不见得谁把谁肠子捅出来。”
“现在他们是自己人和自己人打架了,不用刀子了,不捅肠子了。”
“我和他又不是自己人,我和他简直是世界上最势不两立的人。你就说,我把他肠子捅出来,你跟不跟我走?”我又抽出来一根红南京,碰了一下沈平平指间的万宝路,说:“来,干烟。”
沈平平先点起她的万宝路,又从我嘴唇间拿下我的红南京,用自己的烟头帮我点燃,然后塞回我嘴里。她说:“你把他肠子捅出来,你得跟警察走。来,干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