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问沈平平:“你还记得我么?”
沈平平说:“余述。余述。算记得吧。”
我说:“我也是成贤街小学三班的,四年级转进去的,坐在你左后面。”
沈平平说:“哦,余述!除不尽!记得!”
我问:“才这几年没见,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沈平平笑了,说:“都这么多年没见了,你怎么还是这样啊?”
沈平平曾经是成贤街上的传说,吸引过最正派的男老师,最傲气的小流氓。当时的她容颜美丽,品味优雅,举止成熟,不似在人间。一别三年重逢,虽然我仍能从她的眼睛和锁骨一眼将她认出,但不得不承认她身处附中这么一个平均资质中等偏下的地方,居然也无法从人群中跳出来,泯然众人的非常彻底。不过这增大了我完成夙愿的机会,我内心毫无怨言。我出言不逊,想探探现在的她还有没有昔日的傲骨,不料沈平平的话比我的更有杀伤力,一下子让我因为初中那段光辉岁月积累出的自信烟消云散。我想,沈平平果然还是沈平平,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枯死的校花比草高。我想,第一次交手,我不能就这么认怂。我忙说:“你看错了。我不是以前那样了。我带你出去玩一趟,让你仔细看看?”
“你要带我去哪里玩?”
“今天晚上古堡酒吧有台演唱会,李志的,巨牛逼,巨大牌,一般人都进不去,怎么样?”
“晚上啊?要几点才能回宿舍?”
“还回什么宿舍啊?肯定要high到明天早晨。怎么样,敢不敢?”
“去就去。”沈平平托着下巴,侧着脑袋,轻轻一笑,眼镜后面眯成了两条缝。
初二结束那年我离开了罗平的团队,告别了潘然、谢军、燕子和龙少爷龙虾馆,同时告别的还有吧台和舞池,麻将和女人,十块前一包的红南京和四百块一桌的黑方套餐,以及一整个纸醉金迷的生活。时隔一年有余,我再次来到鼓楼的大钟亭,踏在去往古堡酒吧的人行道上,走在身边的同伴从三个没穿衣服的小痞子换成了一个身着校服的小姑娘,感到不胜唏嘘。我忽然有一种预感,今晚在古堡里会遇见一个熟悉的人。我不知道会是谢军还是潘然,或者燕子。我甚至幻想,时隔一年没有联系,会不会罗平和炮桐早已平安归来?如果他们回来了,我要不要放弃目前安逸的生活,再次投身到革命的洪流去?要不要放弃星光暗淡的沈平平,再把炮桐从罗平那儿抢回来?如果他们问起我身边这个穿着校服的小女孩儿,我该怎么向他们介绍?如果他们欺负我的沈平平,我该不该和他们反目成仇?我的生活变化巨大,一时之间四面八方的思绪和画面闯进脑海,我不禁长叹一口气,对着马路喊了一声。沈平平问我,你怎么了,那么紧张?我说,紧张个屁,老子打嗝。
演唱会的消息是古堡的经理发短信告诉我的。升上高中的时候家里人给我配了手机。三星的滑盖,形状有趣,打字速度极其喜人。我把通讯录里的号码输进手机时,找到了古堡的当班经理,燕子的头号粉丝王五的电话,也存了进去,发短信打了声招呼。其实我心思在学习上,没有时间再去吃喝玩乐。但我依然请他把我加在vip客人的分组里,酒吧里有什么音乐活动都告诉我一声。我看一看短信,算是祭奠一下我们一群人曾经有过的摇滚梦想。我告诉王五,今晚我会带人去,和门口保安打声招呼,放我进场。王五说你放心,人都是老人,没换,全认识你。
我带着沈平平来到入场处,门口放了两张齐肩的KT板海报,上面画着李志的****状半身像,文案写着“你离开了南京,从此没有人听我说话——入场费100元,送百威啤酒三瓶,并享受酒水半价。”四个白衬衫黑背心的西装小弟贴门而立,站左手的其中一个果然眼熟。我展开笑容,朗声说道:“哎,那个谁,我进去了啊!”就带着沈平平向里走。右手一个小个子把我们拦住,说:“你好,今晚我们有活动,凭券入场,费用是每人100元,送3瓶啤酒,还可以享受半价,请出门右手买入场券。”我说:“我知道,我在和那个谁说话,那个谁,是我啊,我们进去了啊。”说着就往里走。那个谁也伸手把我拦住说:“你是哪个啊?”我说:“老子余述啊,燕子的朋友哎。以前我们都一起来的,不记得了?”那个谁说:“记得啊。你和燕子一起来,那当然可以进。可你带了这么个丫头片子来,那就不行。你是燕子的朋友,又不是我朋友,我没权利放你进去,你还是带着这小姑娘买票吧。”我火气起来,说:“你个**看门的牛什么逼,是你们王五请老子来的,你现在把他给我叫出来问问怎么回事!”那个谁说:“对不起,王五经理今晚休息,现在不在。如果你继续拦在门口,我们就要请你出去了。”
我愣在当场,百种情绪化为一种丢人,转头看向沈平平,发现她正眯着眼睛冲我笑,我的心顿时粉碎。我本打算带着沈平平见见世面,在她面前耍耍威风,让她士别三年刮目相看,没想到出师未捷身先死,我的面子连门都进不去,又让沈平平嘲笑了一场。我怀着无比羞愤的心情把沈平平拉到了门外,说:“你等我一下,我去买入场券。”沈平平却一手攥住我的衬衫下摆,说:“你等我一下,我去找个人。”
然后她走到右边的看门小哥身边,咬着他的耳朵说了点什么。右边的看门小哥点点头,进门去了。不一会儿带出来一个金丝眼镜,藏青西装的中年男子。沈平平甜美的喊了他几声“李总”,柔腻的寒暄了半天,陈总便转身离去。这个时候四个看门小哥已经各退一步,留出来一条宽敞的走道。沈平平招手喊我说:“余述,现在可以啦,我们进去吧。”
我整理了一下衣襟,步履稳健,内心颤抖的迈进古堡大门,左边的看门小哥那个谁撅起嘴唇,右手比画出一个大拇指。陈总给沈平平安排了一个靠近舞台的小圆桌,桌上已经开了一瓶绿方,摆了四瓶冰红茶,还有一大盘水果和一小碟花生米。沈平平拉开椅子招呼我坐下,说:“我也不知道你喝酒搭点什么,花生米最便宜,就给你要了花生米。行么?”我稳坐在小圆椅上,说:“行,非常行。”
为了避免没有表演时的尴尬,我本就踩着演出开始的时间带沈平平前来。后来在门口又争执了一会儿,现在刚刚坐下,李志就拖着粗重的嗓门走上了舞台,扫弦高歌。沈平平对我说,我一会儿回来,就离开座位往厕所方向走去。我倒了三分之一瓶绿方,兑了两瓶冰绿茶,加了两勺冰块,就着李志的哼哼喝起来。我酒量不错,可惜上脸。我妈觉得这是好事,便于在酒桌上做伪装。刘浪则觉得这非常不好,因为脸白伤肝,脸红伤肾。对男人来说,什么部位都不如个肾。我目前既没兴趣伪装,也没机会用肾,所以都无所谓。但是我上脸时,脸蛋上两抹高原红,形状很是凛冽,配色很不讲究,非常影响形象。直到现在我都很少和刚结识的姑娘面对面小酌,想来是人生一大遗憾。在李志的歌声里,我喝完了一杯自己兑的酒,觉得再喝下去要毁容了,就点上了一只烟,想沈平平这一趟去的时间很长啊。拉稀了吧。然后沈平平就露着大胸和大腿,艳光四照的从厕所走了出来,穿过重重人海,射给我一个扬眉吐气的眼神。
我曾经无比惊异于沈平平的美丽,惊异于她能让我停止呼吸,停止思考。后来我见识多了一些,能从不同的姑娘身上看出背后的门道。我发现不同于燕子的纯粹,炮桐的妩媚,沈平平的美丽有一大部分来自于她对美丽本身极为深刻的品味和理解。从最基本的穿什么样的衣服,画什么样的眼影,到进阶的走什么样的步伐,说什么样的声音,到高端的如何随着气氛变幻眼神,如何调整脸颊的角度去迎接光线,她的一切始终在她最精准的掌握之中。她可以针对不同的男人,创造属于自己的一切,塑造出完全不同的个人形象,随机应变,百战百胜。现在沈平平一身小豹纹妓女装,皮肤光滑胜雪,腰腹挺拔滑嫩,头发散到胸部,柔软如丝,平滑如鉴。她扭着屁股从古堡的厕所走出来,我忽然明白了自己的幼稚。我曾为重逢后沈平平的堕于平凡找过很多理由。无非是二次发育比较写意,不负责任,造成她风光不比当年;而我自己开了眼界,闯了江湖,还泡上了炮桐这种人间尤物,一上一下,她在我眼里便难有记忆中的风韵。现在我才知道我把沈平平想的太简单了,她五官标致,身材天成,居然硬是靠几件衣服几个表情装成路人,让男生们的眼光一扫而过,无法停留。这才是玩弄男性的最高境界——她来学校只是为了上课,附中的男生连被她吸引的资格都没有。
沈平平走到我身边,把校服和眼镜放在桌子上,问我:“怎么样,好看么?”
“好看。沈平平,你一点儿都没变,你是真真正正的妖精啊。我一定要想办法娶到你,和你生孩子。咱们生了女儿就是个妖孽,生了儿子就是个妖怪,都能做大事,都能收服这些愚蠢的人类,让我安享晚年。”
“除不尽,你确实变了,现在敢占姑娘便宜了,不错。你记不记得小时候,我一瞪你,你就连话都不敢说。”
“算了吧,你还瞪我?小时候你连看都不看我一眼啊。”
沈平平笑嘻嘻的坐下来,我给她倒了杯酒,举杯言欢,回忆童年。我说,平平,我从小就特别喜欢你,全身心那种,巨纯洁那种。后来我谈了一个女朋友,就喜欢她,不喜欢你了。再后来女朋友离开我了,我又看见你了,我就又喜欢你了。真的,全身心那种,不纯洁那种。沈平平说,行啊你,现在说话一套一套的。我都被你感动了。我问,那你要不然就从了?沈平平说,别急,你听。然后一指舞台上的李志。他砸着吉他弦唱道:
平平你是个好姑娘你要保护好你自己。
你可知世上没有什么好人你别被他们都骗了。
平平你是个好姑娘你要把持住你的欲望。
你可知我想像你一样纯洁你不能比我还要放荡。
唱完这几句,他面朝我们这里,阳光灿烂的笑了两秒。沈平平也高举了胳膊,向他甩了一把头发。然后对我说:“你看,世界上没有好男人,你们都是骗子。所以女人坚决不能因为感动和男人在一起。因为感情是最好骗的一样东西。只有看到骗不了人的东西了,我们才能把自己献出去。”
我对李志的临场改词,坏我好事非常不满。又对沈平平超然物质内的心态略感沮丧。我说:“那要看到什么骗不了人的东西?包包?汽车?”
沈平平又眯起眼笑,说:“包包,汽车,衣服,房子。还有……”她拖长声音,面色暧昧的低头,眼神落在我的两条大腿根部。我心神激荡,呼吸急促的望向她的眼睛,她严肃的和我对视了小半天,终于歪着脑袋笑出声来。她说:“把校服递给我,我们回学校吧。你别慌,我逗你玩儿呢。”我说:“别啊,这多浪费感情。”她说:“不浪费,我今天特别开心,我有的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