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牙科诊室里,当年轻的医生举着盛满药液的针管向若小安靠近的时候,她打了个冷战,坚定地终止了拔牙的动作。
“不!”若小安的这一声断然拒绝,扰乱了牙科诊室一成不变的操作程序,也打破了那“吱吱”钻洗牙齿的单调节奏。
她逃了出来。
时间已近傍晚,在回去的车上,若小安一直在想杜天青的事。他被双规了,如今这已成了板上钉钉的事,无法改变,但仍然有模棱两可之处,就是以他的脾气,是否会把其他人抖出来以求将功补过。所谓的其他人,除了那些扯着杜天青这面大旗浑水摸鱼的大小官员,陈维高和她定然逃不掉。
可是,若小安总觉得杜天青不至于这么笨,如果把她也牵扯进去,那她帮他经营的那些海外账户,以及种种转移资产的手段,将全部泡汤。到时候,那就真的是人财两空了,不仅自己身陷囹圄,连心惊胆战换来的那点钱,也得上缴。咬她一口,对杜天青来说,有百害而无一益。他不可能想不明白这层利害关系。如果他还想着要为妻儿留点生活费,不至于因为他的落马而后半生无所依傍,那他第一个该保住的人,无疑就是若小安。
可是,若小安想,就算她可以不担心自己,那么陈维高呢?如果连陈维高都出事了,那她又该如何自处?尽管之前她万般小心,但谁又能担保万无一失呢?
此时的海州,该是如何一片人人自危的景象,不用想,她都知道。
然而,北京也颇不宁静。
若小安回到头发胡同,在偌大的北京城,还好仍有一处供她休憩的小小四合院。刚进门,保姆就迎上来汇报,说她出门的这几个小时里,有不下二十个电话打过来。保姆为每一通来电都做了记录。若小安屏蔽了手机上的其他电话,除了陈维高。
今天,她忽然很讨厌被找到。
那些犹如猫爪挠心的人无可奈何之下,只能不停地拨打这里的座机。反正,知道这个座机号的人,本身就不太多。若小安掰着手指就能算出来。果不其然,大多数号码都是重复拨打,有张一鸣、小宝、汪建坤、老傅,还有莫可。
若小安坐到书桌前,开了台灯。她查看了手机里的未接电话,粗粗一算,竟达五六十通,有亲近的,也有仅是一面之缘的,有私人手机,也有公司里的座机。其中肯定不乏那些想找她打听杜天青案进展的人。可是,对于那些已经出局的人,她也爱莫能助。
若小安踱到窗台前,忽然发现那盆黄菊上爬满了一种黑色的虫子,可是她费了好大劲,也没能把它们摘清。没有时间浪费给它了。黄昏的时候,若小安把整盆花抱到院子里,准备把它埋掉。她端着沉重的花盆走遍了整个院子,也没能找到一个合适的地方,她失望地放下黄菊,一屁股坐在台阶上喘着粗气。
保姆从客厅里小跑着出来,说又有电话打进来了,问若小安接不接。她看了那个号码,是莫可打来的。
“把电话拿过来吧。”若小安坐在台阶上不想动。
刚接起来,就听到莫可的抽泣声。“怎么哭了?”若小安望着天边的火烧云,平静地问。
“我是不是活得很失败?”莫可自问自答,“失败!每次我掏心掏肺,别人都当成驴肝肺!”她显然情绪不太稳定。
“欧阳力甩了你?”
“是我踢掉他!”
“那哭的怎么是你?”
莫可一愣,继而哭得更伤心了:“小安,我能去你那儿吗?我不想看到他,也不想要老爸带我回东州!”一个失魂落魄的小姑娘,在祈求另一个只比她大三岁的姑娘的援助。
可是,谁都不想见。那么多利益瓜葛。
若小安想了想,回答说:“好吧。”同时给了莫可四合院的地址。
都是为了男人。
而莫可,无疑也是这么多年这么多人里面,唯一与若小安没有利益牵扯的了。所谓君子之交淡如水,大概就是这个样子了。
若小安随手把那盆被一群黑虫子污染了的“玉堂金马”,搁在台阶上。挂掉电话,她还是坐在屋檐下,一动不动。天边像着了火似的,红彤彤一片,那些半紫半黄的云彩,聚合离散,像马,像狗,又像狮子。她眯起眼睛,仔细看了看,又觉得什么都不是了。
这时,保姆过来问若小安晚饭想吃什么,她还在想自己的事情,此刻忽然被打断,便不假思索地摇了摇头说:“我在打仗,吃什么饭!”
保姆听不懂,虽然她已经很适应这位女主人的“问不得”原则,但对若小安今天的反常,保姆还是略感不安,她又小心谨慎地反问了一句:“真的什么都不吃吗?好歹吃点儿吧,否则对胃也不好。”若小安只消在家,饮食安排一向很有规律,她不是那种会纵欲过度的女人,也从不放任自己。
“……好吧。”若小安轻轻一笑,“我想,吃点甜的。”
“好啊,”终于得到了指令,保姆松了一口气,又问,“想吃什么甜点?”
若小安微微皱起眉头,说:“你看着办吧。”
“昨天你说想吃汤圆,我准备一些,有‘雨花汤圆’、‘酒心姜汁汤圆’,还有‘桂花酒酿圆子’和‘珍珠丸子’,你想吃哪一种?”
每个人都要她选择,这个、那个,你到底要哪个?选啊,快选啊——人生那么多分岔路口,密密麻麻,每一条都指向不同的远方,天堂地狱,到底该往哪里去呢?若小安无奈地摆了摆手:“随你。”
“那……雨花汤圆?”保姆仍试图征求女主人的意见,“这个我最拿手。”
“好。”
“还要别的吗?”
若小安不答话。人生那么多分岔路口,每一条都指向不同的远方,可无论选了哪一条路,终点都只有一个:死亡。如果死是归宿,那如今你争我夺,又为哪般?可是,我会死在哪一天呢?
若小安瞪着天边,一个火烧火燎的黄昏,正在一寸寸被渐浓的黑夜吞噬。她无可奈何,无能为力。一种莫名的焦虑让若小安坐立难安,她腾地从台阶上一跃而起,疾走两步,站在院子中央,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却还是觉得憋闷难受。
“混蛋——”若小安仰着头,吼了一句,怒气冲冲,不知是冲着谁,连她自己心里都不十分清楚这种怒火的由来。她只是觉得压抑。
一回头,见保姆呆愣在屋檐下,像一片瑟瑟的落叶。若小安忽觉抱歉,她放软语调:“和你没关系。”她说,“去忙吧。”
若小安迅速平静下来,像往常一样,她总能将自己的情绪控制得恰如其分。就算失控,也只能失控一小会儿,一刹那。她回头定定地看着那盆即将被她丢弃的名贵菊花,陈维高送给她的,希望能给她带来好风水、好运气。但是,她决定埋了它,因为那上面爬满了令她恶心的黑色虫子,摘也摘不清,已经不可救药了。这个念头一蹦出来,就令她不安,惶惑。
若小安已经意识到了,她舍不得。
清清楚楚,像被烙了一下,烫在心尖尖上,滋滋冒烟。
我舍不得陈维高。她想,想着想着,就想哭。为什么?偏偏是这个男人,偏偏在这种时候?
树倒猢狲散。难道她要违背这个规律,傻乎乎地站在大树底下,等着被压死?殉葬吗?为了什么?爱情吗?可怜。
若小安看了一眼手机,还是没有陈维高的电话。想来,他那头,要力挽狂澜,亦非寻常事。可惜,那个世界已经远远超出了若小安的能力范畴,她沾不上边,帮不了忙。
怎么办?除了等着最后的“宣判”,她还能怎么办!
除非奇迹降临。若小安想,这个世界真的存在奇迹吗?
也许,在所有不被看好、无人尝试的错误的选择背后,会有不曾见到的可能,不曾设计的未知。未知让人恐惧,也引人好奇。在每个死胡同的尽头,是否都有另一个维度的天空,在无路可走时迫使你腾空而起?如果有的话,若小安想,那就是奇迹了。
2012年10月22日傍晚五点三刻,北京头发胡同的一座隐秘的四合院里,若小安焦虑地静立在那棵结着暗红色果子的枣树下,手心冷汗涔涔,捏着手机的右手骨节泛白。她在等电话,等待最后的宣判。
一场关于海州、关于陈维高,关于命运的赌局,即见分晓。
然而,天都暗了,若小安还是没有等到陈维高的电话。焦躁难安。
此时,门铃响起,莫可顶着两只哭得像蜜桃一样的水泡眼,跟着保姆绕过影壁,穿过垂花门,站在了庭院里:“你这里好难找,呜呜……我好失败,呜呜……”
若小安把莫可让进书房,保姆端了两碗“雨花汤圆”进来。糯米粉里混了可可粉、螺旋藻粉和豆沙,揉出一颗颗悦目的滚圆的团子。馅儿是莲蓉,吃来也不过一般汤圆口味,但以外表取胜。
就像生活本身,看起来很美,过一天少一天似的,令人陡生不必要的惋惜。
终究还是舍不得。
若小安暗叹了一口气,情不自禁。
莫可并不知若小安此刻怀揣着何等磅礴的心事,她只是陷在自己的小情绪里,擤着鼻子说:“这圆子不够劲。”说着,她从大红双肩包里抽出一瓶Absolut 100伏特加,全球限量发行,黑色瓶身精心点缀着银光闪闪的施华洛世奇水晶,比茅台还贵。
若小安取来一桶冰块和两个酒杯,她不说废话,一句都不劝。眼前这位为情所困的小朋友,确实需要发泄一下。而若小安自己,亦是一腔沸腾的心事无处宣泄。
但她仍希望自己保持清醒,只喝一点点,她跟自己说,今晚她必须等到那个重要电话。这关系到她的命运,还有陈维高,还有那本烫手的日记,还有很多很多可能决定许多人命运的东西。
她必须等来奇迹。因为眼下,非生即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