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域之雪是最多情的,不论你是王侯将相抑或布衣平民,她们都会带着来自遥远天国最温存的问候,为你蹁跹起舞,与你如斯缠绵。
雪域之雪是最无情的,不论你经历怎样的哀伤痛苦,离合悲欢,她们都只是那般漠然的冷眼旁观,没有些许关怀,不带丝毫慰藉。
清晨之时那场突如其来的灾难已经过去七个时辰,那漫天飞雪,依旧只是悠然恬静地簌簌飘落,如同千百年来一般无二。
也许正因为能这般超然物外,与世无争,它们才能长久存在,胜过任何一个曾经统治这片土地的王朝吧。
冰辰漠然站在窗边,静静看着优柔雪幕,琼光星月,忽然这般幽幽想到。
一只饱经岁月磨砺的手下意识在腰间摸了一下,然后似对着沉沉夜色,那个男子落寞地摇了摇头,苦笑一声。
从街上归来之后,那古怪祭司便径直回到房中,一句话也不曾说过,也不知她现在怎样了。
这个想法甫一萌生,那个男子竟十分惶恐般猛然打了一个趔趄,右手金芒涌处,对着自己便是一记耳光。
“啪!”仿佛窗前飞雪都被这颇为响亮的声音惊吓到,飘落轨迹也凌乱许多。
那个匍匐在地上的男子缓缓起身,一双眼眸之中满是迷茫惶恐,恍若做错事的孩童。暗红血液沿着右侧嘴角缓缓滴落,发出十分轻微,但却振颤心弦的“叮咚”声。
“姐姐,对不起……”
“呵呵……”
银铃般的笑声传来,那个落寞男子猛然站起,不可置信般向窗口望去。
一个沐着星辉月华的白衣女子,便那般真切地站在他面前,明眸之中水波熠熠,恬静面上笑靥可掬,一如往昔般柔和地,饱含深情地望着她。
天蓝秀发轻轻拂动,如最温柔的手,轻轻唤醒内心深处所有沉睡的梦。
“姐姐!”
那个泪流满面的男子不顾一切般向着窗口掠去,带着不尽希望,满心狂喜。
那个瞬间,仿佛百年光阴豁然消逝,他觉得自己仍是那个二十出头的青年。
那个瞬间,仿佛千般苦楚全部消散,他觉得自己仍是那个世间最幸福的人。
没有了你,生命还有什么意义;拥有了你,磨难痛苦又算得了什么!
只要再次牵起那双温柔的手,纵是从此舍弃世间所有,也不会丝毫皱一下眉头。
只要再次凝着那双灵动的眸,纵是千万次灰飞烟灭,扬灰挫骨,便也无怨无悔,义无反顾!
那个热泪纵横的男子,脸上笑容还不及消散,便迅速穿过窈窕白影,落在无边雪幕之中。
那颗封满寒冰的心仿佛将要升入天堂,却在那个短暂又似永恒般的瞬间,猛然沉入万丈深渊,跌成无数玲珑绮丽的梦,随着漫天飞雪,怅然逝去。
他的笑容还僵在脸上,似被雪域凄寒冻住,那热泪却早已冷却,映着琼光星月,落寞流淌。
他的拳还紧紧攥着,似倔强守护满心不甘,那鲜血却早已干涸,只剩一腔空愁,两眼无奈。
他甚至没有勇气去问为什么,只是兀自颤抖着,张开嘴,默默凝望着那个依旧恬然微笑的倩影。
“我不是你姐姐……”
“……”
“我是你的梦……”
“……”
那容颜秀发,一颦一笑,早已铭在心间不可磨灭,出现在眼前时,又总是这般朦胧而不可企及。
那个男子脸色渐渐平复,眸中泪光渐淡,一双眼,缓缓闭合。
是梦么?自己已经不知多少次做过这般奢侈的梦了吧。
醒来吧!虽然这个世间满是伤痛和无奈,阴谋和罪恶,但只要活着,终究还是有一丝希望吧。
幽幽叹息随着琼光飞雪轻盈荡漾,那个缓缓张开双眸的男子,落寞身影明显一震。
窗前那沐着星月飞雪的身影,赫然还优然立在那里,对着他,恬然微笑。
“你是何人,竟敢戏弄于我!”眼中虽有光芒闪动,他的声音却突然变得冰冷,右臂金芒涌处,已然朝着窗前女子迅即无比地飞掠而去。
“梦不是终结,而是起始……”
金芒到处,女子身影凭空消散,浓烈金芒竟也没有撞坏窗棂,而是诡异地随着那个身影消散,迟疑之时,幽幽声音已在空中响起。
“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座牢,可以困住自己,却困不住自己的梦……”
那冰辰也不迟疑,轻哼一声,身躯化作凌厉金芒,朝那穿梭在半空雪舞之间的身影疾驰而去。
“梦是最飘渺的,因为你永远无法企及;梦是最真实的,因为她比你更懂你自己……”
琼光曼妙,碎雪悠悠,那婆娑飞舞的一袭白衣,如碧落之下最轻盈的云,红尘之上最圣洁的花,那般蹁跹地飘飞悸动,若即若离。
她仿佛就在面前,触手可及,可举手触到的,永远只是几片残雪,丝丝冰凉。
她仿佛在遥远天际,高不可攀,绝望叹息时,那刻骨容颜却又依旧这般清晰。
他面色漠然,强自平复内心深处愈发强烈的悸动,全力追逐着前方那优柔从容的白影。
“梦是残忍的,因为她的尽头总是那个你不敢面对的真实……”
“梦是善良的,因为她只想为你打开牢笼,释放那个被压抑的自己……”
“梦中拥有的一切会在觉时逝去,谁又知道真实拥有过的是否能够长久……”
“一生执着,百岁痴念,这红尘一世,是不是一场奢华绮丽的梦呢……”
夜色幽幽,星月如水,温婉话语在飞雪之间轻柔荡漾,那个男子站在寂静长街之上,看着曼妙白影在被触及的瞬间优然消散,脸上神情渐复漠然。
“都是梦么……”
冰辰目光淡淡,微微扫视一下四周,不知是不是巧合,他此刻站的,正是白日里穷奇忽然出现,杀死一众仪仗的街道。
显然王辉已经命人清理停当,当时杂乱堵在路上的尸体俱已不见,整洁街道之上,甚至连一丝血迹都看不到,只有漫天白雪,沐着琼光星月婆娑而舞,和那惨案发生之时没有什么差别。也不知道街道两旁安然睡在榻上的人们,有没有看到几个时辰前他们的门外,是怎样一番惨烈景象。
那男子轻轻摇了摇头,欲前行之时眉头忽然皱起,迈到半空的脚步慢慢收回。
前方夜色之中,一个周身笼着寒气的女子缓缓显现,如一朵圣洁无暇的雪莲,在幽深背景之上傲然绽放,与苍穹之上琼光星月遥相辉映。
“果然是你在搞鬼!”
冰辰冷冷望着款款走来的犀玉炎冰,淡淡说道。
那个清冷女子看到冰辰似也颇为意外,身子微微颤了一下,微泛红晕的眸中竟有惊慌神情一闪而逝。
“你……也是被引来的么?”
夜色优柔,不知是不是映着那女子周身寒气的关系,周遭气氛似忽然柔和许多,那仍旧不知是敌是友的两人,便沿着寂静街道,缓缓而行。
“百十条性命便这般无辜断送,看那城主态度,也不会再追究什么……”
“世间之事,向来如此,你在这雪域也算身居要职,这一点还想不通么?”
“你当真能心如铁石,不带丝毫情义!”那女子明眸之中异光炯炯,竟颇为意外地对着冰辰高声质问。
那声音微微颤抖,却又仿佛带了碎玉穿冰,斩钉截铁的决然,言出之时,仿佛满天星月都为之震撼。
那个男子怔了一下,随即回复漠然,对着前方黑暗,幽幽说道:“我不能……只要活在世上,便终会有些牵挂吧……”
犀玉炎冰望着那个缓缓前行的落寞背影,眸中光芒渐渐淡却,却也没有说话,只是默默跟了上去。
“那个‘穷奇’你知道多少?”
“我从未听过,而且据我所知,雪国典籍之中也没有记载。”
“那个双冷说它刚刚出生数日,心智未全,诛杀奸恶之时误伤一众仪仗,你可相信?”
“你竟会关心与你姐姐无关之事?”
“我不喜欢那只穷奇。”
“我不知道,那个‘意欲非礼’的男人被穷奇咬死,受害女子也被它咬下鼻子,昏厥不醒,那双冷虽然性情乖张,但颇具声望……”
“嘿嘿,你便是知道又能怎样,王辉修为深不可测,尚且不敢伤那穷奇,何况是你!”
“这便是我最想不通之处,我常听师父说那王辉跋扈之极,谁都不放眼里,此番在你我面前几乎颜面扫地,她竟也忍下了……”
话未说完,二人身形猛然顿住,柔和灯光缓缓照亮脚下街道,经过之处一间酒家店门豁然打开。
这酒楼三层结构,占地颇宽,外部雕饰也十分讲究,看来规模不小,只是名字颇为奇怪。那悬在门楣之上的镶金牌匾,上面书的分明是“阿米豆腐”四个大字,有些滑稽不说,也与建筑气派颇不相称。
不过最让二人吃惊的倒不是这名字,而是那个笑盈盈站在门口的女子,一身轻便罗裙,两个酒窝深深陷入腮边,不是三生悦又是何人。
“你?”
“嘿嘿,我刚刚整理账目之时伏在柜台上睡着了,梦中见到二位驾临小店,不想一开门竟真的看到你们!”那三生悦眸中惊异神情一闪而逝,上前拉住二人便往店里走,“冰先生,祭司大人,你们大驾光临当真让我这小店蓬荜生辉,今天我请客,咱们一定要一醉方休!”
冰辰和犀玉炎冰眉头微微皱了一下,也不拒绝,便被那个笑靥如花的女子拉着进了店内。店门缓缓关闭,之前照亮一方街道的昏黄灯光愈来愈窄,在那最后一丝亮线也消逝之后,大街之上又恢复了一如往常的幽暗和寂静。
与三人所进酒家两街之隔另一处颇高建筑上,一个有些矮胖的暗影缓缓显现出来,服饰面貌皆看不真切,只有一对赤眼兀自闪烁,恶狠狠盯着那扇已经关闭许久的店门。
“小九,谢谢你送我。你且回去吧,我会时刻思念你的。”那暗影之中竟是个女子,此刻她微微转头,似对着无边夜色,用颇为沙哑的声音淡淡说道。
无边黑暗之中,九双斗大金目凭空亮起,恍若十八盏巨灯,在幽深夜色中妖异舞动,只是那个身影依旧被黑暗笼罩,看不清服饰面目。
“哇呜——”一声恍若婴儿啼哭但却震彻寰宇的吼声忽然响起,那暗影猛然一震,周身黑芒顿涨,以她为中心迅捷无比地扩散开去,所过之处,吼声顿消。
“笨蛋!不是跟你说了不能声张,还不快走!”
仿佛极不情愿般,身后传来几声轻吼,但见周围数十丈内黑暗一齐腾起,望北方疾驰而去,如巨大黑云掠过穹空,所到之处,半天琼光星月尽皆隐没。
那暗影中女子一双赤眼盯着渐渐远去的黑幕,不禁冷哼一声,不屑道:“畜生终归是畜生!”
说罢,似望了一眼漫天星辉,又低下头来看那酒家紧闭着的店门,十分痛苦般带着战栗道:“轩辕,如今你元灵尽丧,我竟仍旧不能进入你的梦,算你有本事……但终有一天你会成为我慕容珊珊的闺中面首!”
嘶哑而惨烈的笑声在星月之下肆无忌惮地回荡着,却又似有灵性般绕过那“阿米豆腐”酒家,一双赤眼渐渐暗淡,那个矮胖身影,也缓缓融入无边夜色之中,仿佛它们原本便是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