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阿娘叫我拿着家里最后两个铜钱去街头包子铺买个馒头回来,她大约是想我在死前能吃得饱饱的上路。其实我也想过出去后就不再回头,到哪里都好,只要还能活着……可是我一个人孤单单地活下来又如何,丢下阿娘保住自己的命就真的会开心吗?我那时才七岁,根本养活不了自己,既然她要我死,说不定到了黄泉我们一家便能团圆……真可笑啊,当时连死都不怕,竟害怕独自一人活着。”他低声笑起来,眼中有泪光闪动,却咬牙忍了下来。
“我将包子带回去的时候,她靠在床头目光呆滞地盯着大门,看到我的瞬间有些迟疑,大约她心中曾有那么一丝侥幸,以为我会逃走不再回来。于是,那一个沾了毒药的馒头我们二人你一口我一口吃完,阿娘瘦骨嶙峋的手紧紧抱着我的身体,哼着童谣哄我入睡。那时数九寒天,冷风从各个角落呼啸而来,我却觉得从未有过的温暖。好像终于能挺起胸膛,不再懦弱逃避。可惜,一样是沾了毒的馒头却未能将我毒死。
“隔日老胡大夫来看诊,发现阿娘已死,而我尚有一口气在,但大家都说一个孤儿即便救下来又能活多久,其实他们是怕救了我之后不知该如何处理,更怕我会缠上他们。所以,直接用草席裹了我们的身子,在阿爹的坟边挖了个坑就葬了进去。
“老胡大夫回去后将此事告知了我的恩师,恩师斥责同为医者的老胡大夫竟见死不救,甚至同意乡亲将我活埋,便连夜带着家丁赶来坟地。也许是我命不该绝,当天晚上下了一场大雨,雨水冲塌了坟头,将我的身子露了出来。半梦半醒间,我看到躺在身侧浑身冰冷的阿娘,才明白,我活下来了,而她却死了……”
他的声音渐渐哽咽,不愿再多说下去。那之后的事,苏璃大约也能猜想到。他从坟地里爬了出来,恩师丁大夫也及时赶到,于是保住了一条小命,再往后,他跟着丁大夫学医,算是大难不死享了大福了。
苏璃曾听阎子包说过,在阴阳道上走过的人,十个里有九个是活不过来的,即便活过来了,也只能在床上躺一辈子做个疯瘫人。而他不但活了,还因此得了异眼,莫非是他在生死之间激发了他身上的部分灵力。
从前苏璃只知道他幼年清苦,凡事都只靠着自己,一步步到今日已养成了隐忍的性格,对人更是敞不开心怀。可如今他同她说了这么多,她才恍然大悟,洛骁他独自一人已承受得太久了,他很寂寞,想同人交心,又害怕自己的异能给人带来麻烦,所以这么多年来才孑然一身。
而如今,他可以无所顾忌的说出自己秘密,不再害怕,不再担忧,说明他已完全信任她并且愿意与她同甘共苦,是将她当成了知己。
寂静的坟地里,只有元宝燃烧的声音,苏璃说:“你阿娘若知道你如今还活着,定希望你日后也好好的。”
他看着她,勉强的弯起嘴角,苦笑:“这世上已经没有什么苦是我没尝过的。”
都说神仙历劫,度尽诸世苦厄,尝尽万般苦楚,才可圆满归位。他果然应了这句话,自小便经历生离死别,受尽人世冷暖,倘若他母亲那时心软,独留他苟活下来,他也可能早就死在了贫困和饥饿当中。是这一切的因,才造就了如今内心坚定的他,即便今后再次一无所有,苏璃相信他也可以重头再来,只要希望不死,就没什么能打倒他。
洛骁从竹篮中拿出毛笔,沾了些红色油墨,去添木碑上淡化的字,一字一笔小心翼翼,只是当他的笔尖划过自己的名字时,苏璃心中还是莫名的揪了起来。
“你既然还活着,为什么当时修葺坟头的时候,不把木碑也一并换了。”
未死之人却将名字留在上头,说到底,还是不吉利的。
他的指尖抚过残破的木碑,语气虔诚的说道:“双亲早亡,根本不能承欢膝下守着他们终老,让我的名字留在上头陪着他们,也算是尽了孝道。我想我阿娘死的时候,也只是想一家团圆罢了,便不要毁了亡人的心愿,这样,我也会安心些。”
自科考出仕,萧莫已有三年未归家过节,临近年关之时,城里有钱的商户纷纷递来请帖,放到案头便是厚沉一叠,俱是城里最出名的酒楼饭馆,他眼皮也不眨一下统统回绝,为萧大人铁面无私的县官形象又浓墨重彩地画上了一笔。
没想到,除夕当晚,萧莫却携竹笙出现在了云镜堂,萧莫笑曰年前便早同洛骁约好了,今年要一同守岁过节。
于是,洛骁亲自下厨,苏璃负责打下手,那一桌子菜有鱼有枣有年糕还有长生果,取尽了幸福美满之意,竹笙唯独对着一盘其貌不扬的饺饵看红了眼。
萧莫解释道:“这饺饵包的包的不好,叫大家见笑了。”
苏璃满眼惊喜道:“这饺饵是萧大人包的啊,那我可得好好尝尝了。”几人纷纷下筷,一下子便被清空,给足了萧莫面子。
因为要守岁,一顿年夜饭从掌灯时分竟吃到了深夜,萧莫本就身子弱,未到子时已哈欠连连,洛骁有意劝他早些回去休息,没必要非要坐到天亮,萧莫却是不肯,半响,想到后院里还放着几坛陈年佳酿,不由分说便起身回府,要拿来与几人共饮,洛骁扭不过他,只好由着他去了。
窗外的烟火在黑夜里闪耀出夺目的光芒,只一眨眼,便没入夜色里,明明如此璀璨却短暂地稍纵即逝一去不再复返。无数的欢笑声在各地此起彼伏,城里的每一个人都怀着各自的热忱,向往来年的美好,并为之欢欣雀舞。
洛骁靠在门边看她们嬉闹,薄薄的月光披在身上,顶上的烟火仿佛要把整个天空烧红,绚烂的颜色燃进了他的眼里。
不多时,洛白捏着一把烟火棒跑到他面前,浓密的睫毛扑闪扑闪,有些害羞的咬了咬自己的下嘴唇,“大当家也一起来许个愿望点支烟火吧。”
洛骁俯下身,摸了摸他的额头,“愿望这种事情,若是明知道实现不了,又何必给自己多余的念想呢。”
曾几何时,他也在合家团圆之际,窝在父母的怀抱里,许下自己的新年愿望。
后来,他被人数落是天煞孤星克死双亲,偷偷躲在漆黑的药房里哭泣,也会默默地对着满天星空许愿,期望着一觉醒来父母仍在,合家美满。
可是这些愿望从未实现过,所谓心想事成美梦成真,不过是自欺欺人的想法罢了。
苏璃回过头,目光与洛骁遇上,他深邃的眼眸里透出的情感,让她无端的心情沉重。
大约过了一炷香时间也不见萧莫回来,竹笙心中担忧,起身道:“大人许久未回,莫不是有什么变故,我还是回县衙去瞧瞧吧。”
“县衙里还有留守的衙役,他定不会在自己的府里遭遇不测的。”苏璃虽是这么说,但见竹笙要走,却屁颠屁颠地要跟着她去,洛骁怕她惹事,也跟着一同前往,于是三人浩浩荡荡回了县衙。
下人只知道萧莫进了后院的杂物房便再也没有出来,洛骁一听是去了杂物房,脸色竟有些发青,急忙绕过回廊,朝着下人所指的方向赶去。
大门豁然敞开着,里头亮着微弱的烛光,屋内的摆设上都积了一层厚厚的灰,顶上还悬挂下来密密麻麻的蜘蛛\网,可见,这间屋子已经被废弃许久。
苏璃瞧见那张两米长的大宽桌上放着各式各样的工具,以及某些奇怪得连苏璃都没见过的透明“器具”。
“萧莫……”
萧莫正背对着他们,听到洛骁的叫声诧异回头,他身上带着浓浓的寒意,本就消瘦的脸庞在烛火下显得异常憔悴,也不知在那里痴痴地站了多久。
苏璃的目光却牢牢盯着萧莫手上拳头大的珠子,那个被不知被萧莫不知从哪里找到的宝珠,上头虽已蒙了灰,仍能看出隐在里头的碧绿色。
在瞧见宝珠的那一刻,竹笙双唇紧抿,眼神再也不能平静如初。
拾梦遗珠,取其拾人梦穗,遗人芳魄之意,乃污邪之物。苏璃原以为人世间不会再出现这东西,却没想到它此刻被萧莫完好地端在掌心,在此之前还被偷偷地保存在县衙后院。
萧莫只觉得嗓子眼干得快要冒烟,五脏六腑也揪成一团,还未开口,就倒吸了几口冷气,又不自觉地咳了起来。
洛骁也是一脸惊心的看着萧莫:“萧莫,快把那珠子放下!”
萧莫狐疑的看向洛骁,目光却定在他身后的竹笙身上,脑海中竟闪过一丝残碎片段,心头一下子如扎了针刺般,疼痛难忍。
脑海中,仿佛听到自己的声音,骄傲的说着:“有糖,金如意,还有花生。在我们家乡,娇耳里配上这些副食是以示吉利的寓意。”
“若是我们能回到凡间就好了,到时候我带你去看真正的花灯,吃天下最好吃的美味。”
接着他听到一个女声响起:“我才不稀罕什么花灯炮竹,你以为就你们凡人才有节日,在我们浮梦川也有比你们那热闹百倍的妖市。”
他敲了敲发痛的脑袋,努力的想回忆是什么时候说过那些话,却觉得脑仁一抽一抽地痛,身子抖地厉害,越想镇定越是停不下来。
洛骁伸手扶住他,他冰冷的手紧紧握住洛骁,双瞳微红,良久,他眼前竟出现了一个女子,她站在绿影婆娑的竹海间,墨色长发垂至脚裸,狭长的眼眸寡淡的脸,持一管墨绿短笛自三十六层石阶轻步而下,她笑着,朝萧莫挥了挥手,卷起的冷风将女子的笑容吹散在西沉的落日中……
萧莫觉得眼睛酸涩,心里竟涌上一股悲怆之情,蓦地,两串冰凉的水珠子不可抑制地滚落下来,手不自觉地推开洛骁,踉跄着朝竹笙走了过去。
“不要走……”他干枯的嘴唇微微开启,声音听上去单薄而又无助,不知脑海中又闪现了哪一段记忆,害怕她离开,将她紧紧抱在怀中。
“萧莫……”竹笙却再也说不下去,只紧紧箍住他的身子,仿佛他是她失散半生的恋人,她翻山越岭寻了他好久好久,如今抱着至死不渝的执着终于找到了他,只是,他因病痛而消瘦的身子太单薄,好似一用力,就会烟消云散。
“求求你,不要走……”他只觉得喉间一哽,半口血紧紧含住,他咬住唇齿想将口中的腥咸吞下,鼻尖微微透出一丝凉气,忍了半响,暗红色的鲜血喷在地上触目惊心,他的双眼一点点合拢,身子重重地靠在竹笙肩上,昏了过去。
“萧莫!”洛骁大惊,与苏璃一起将萧莫扶到一旁的椅子上,搭脉查看。
竹笙望着他紧闭的双眼,浑身战栗着低低唤他:“萧莫,萧莫你醒醒……”却没有得到一丝回应,她心里一阵一阵害怕,扑上去抱住他冰冷的身体,整个身子瑟缩颤抖。
洛骁却不知被什么触动,突然起身将竹笙从萧莫身上拽开,眼神凌厉地刮了她一眼,怒道:“我当初就不该心软,让你留下来,继续害他!”
竹笙爬回萧莫的身边,死死抱住他的身体不肯放开。只是心底最后的一丝执着早已崩塌,如困兽般绝望地哭了起来,她只想他好好地活着,可原来他们之间横亘着无法改变的命运,任凭已她卑微得抛去自己的身份,到头来,正是自己在一步步葬送他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