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子红唇轻启,突然殷殷切切的唱了起来:“杨柳青青著地垂,杨花漫漫搅天飞,柳条折尽花飞尽,借问行人归不归……”
原来是个戏子,苏璃轻轻吐了口气。
随着歌声渐远,管事才伸手抹了抹额际的细汗,啐了一口:“臭娘们。”
“这府中怎么会有戏子?”洛骁摇开纸扇,扇去突然袭来的热意,以及那女子留下的浓郁香气。
“哎,是夫人。”管事叹息道,“夫人未出阁前就喜欢听戏听段子,过门之后,庄主忙碌在外怕夫人闲闷,就在梨园挑了一帮戏子养在宅子里。平时夫人午睡后便要听他们唱上一段,近来身体不好,也无暇理他们了。没人听戏没人管,他们便爱在这廊里廊外演给自己看,时不时还吊个嗓子,方才可没吓着小神医吧。”
洛骁讪讪一笑:“还好。”
苏璃虽也没觉得这宅子有多诡异,只是从方才开始她就觉得心口好似被什么东西压着,越是想呼吸越喘不过气,可她连个鬼影子也没瞅见。
管事安排的屋子是里外两间的上等客房,苏璃一进屋便亲切地奔向内房的轻纱暖帐,一个大字仰卧下去。方才那顿晚饭太丰盛,以至于实在没忍住多吃了一碗饭,本来吃饱了就容易犯困,无奈跟着家奴又绕了大半个园子才走到卧房,这时候双腿早已招架不住,举旗抗议了。
“洛一。”洛一是洛骁贴身小厮的名字,既然苏璃占了他的身份,便顺道连他的名字也一并抢了过来。
“洛一。”又叫了一声苏璃才反应过来,可她懒得起身便继续横躺着,扭过头以一种极不美观的姿态朝他看去。
洛骁褪下外衣直接往床上一扔,不偏不倚正巧罩在了苏璃斜歪着的脑袋上,愣了半响,苏璃才掀开衣物将跳起来指着他大声斥责道:“你这个登徒浪子,好端端的为何脱衣服呀!”
“自然是要就寝了。”洛骁撸起袖子,深蓝的袍子如天色般暗沉,“还不快去替我打些水来梳洗。”
他这个新主子当得可谓是信手拈来,使唤起苏璃来也分外熟稔。虽然极不乐意,但苏璃还是不得已起了身去端架子上的水盆,嘴边也不闲地偷偷碎碎念:“早知道这么麻烦,当初就不该救你。”
“什么?”
见他反问,苏璃堆着一脸假笑讨好着说:“大当家可真……爱干净。”
她转身推开门,却撞到一片湿润,苏璃皱眉一看,门前站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婢子,手中端着满满一盆清水,杏仁小眼透过敞开的门栏不停地往里瞧,不远处的树间还躲着另外两个年龄相若的小丫头,以为趁着夜色漆黑便无人发现她们了,苏璃的嘴角微微敛开。
“这位妹妹来得可真巧。”
小婢子霎时红了脸,粉嫩的能掐出血来,“给……给洛大夫打的水,还请,请洛大夫慢用。”说完,又往里探了探身子。
洛骁悄无声息地走到门边,不着痕迹地用手肘顶了顶看懵的苏璃,示意她接过婢子手中的水盆,苏璃望一眼自己端着的空盆,再看看对方的,异常识趣的将空盆“放”到一边,盆子触碰到地面的一瞬间,发出无法让人忽视的响动,掷地有声。
洛骁眉间使劲得抽搐着,尽管一脸的无可奈何,还是很有大家风范的拱手作揖表示感谢,小婢子羞得捂着脸逃向黑夜。
没走远便听到稚嫩的声音传来:“神医就是不一样,那举止那气态,真真是温文尔雅,身上还带着一阵桂花香,好闻的我快晕过去了。”
苏璃抚一抚额:“她的嗅觉大约是产生了偏差,到底还是个小孩子啊。”
听到这话,头顶传来洛骁戏谑的笑:“哦,那你就不是小孩子拉。”
“我自然不是。”说完又仰着头十分自信的说,“我怎么样也是个长得好看的……哎,你说谁是小孩呢!”
师傅曾说过,出门在外,长得好看总是不会吃亏的。
夜里起了一阵疾风,木窗棂被吹得砰砰作响,四周寂静,连着庄子里也是黑黝黝一片,到处是密生的枝桠攀爬着越过屋翎。
苏璃不知翻了第几次身,她认床,睡不着。
窗外粗壮繁茂的藤蔓枝叶在月光下成了一幅诡异的剪影,好似青面獠牙的女鬼时不时窥探着屋内的一切,随便一个声响,便能将人吓出一身冷汗。
还是今日下午的时候,沉思的洛骁难得开口同苏璃说了句话,一开口声音沉到水底,却也不刺耳,他说:“其实半月庄里很不干净,那地儿原先是个义庄,因此秦庄主只花了一半的价钱就从先前的屋主那买了来。怨气极重之地一到晚上就有鬼魅出来溜达,专勾你这般年纪的鲜嫩魂魄。如今要在那过夜,可得记得把被子捂牢,保不准她会站在窗口,静静地透过窗棂朝着你里看。”
瞬时一头火热冲进脑门,苏璃只觉得心中万分懊恼,愤愤地从床上爬起走到里屋。
淡青色的帷幔一缕缕垂到地上,洛骁正睡得香甜,鼻翼鼓动间发出细微的鼾意,看来他也是一路颠簸,早已劳累不堪。
细看他如融了月色的苍白面容,像温润的瓷玉散着一圈无暇的光华,一切都变得迷离起来。直到寒风拂耳掠过,苏璃才惊觉自己的手正静静停在他的面上,她甚至闻到指尖下散发的淡淡清香。
转头走向不知何时打开的木窗,这家伙睡觉也不知道关窗,却又觉得自己像个唠叨的老婆子,夜里担心少爷睡不安稳踢被子,还要特地来检查一番才安心。
抓着木窗的手突然顿了顿,院内墨一样的黑,就连先前摇曳的树影也停歇下来,不是说有女鬼吗,怎么没见她逶迤而来,苏璃心里冷哼一声,暗笑自己竟听了洛骁的胡言乱语。
这当口,有个身影从远处闪过,真切地看到对面的院楼在暗夜里泛着幽幽青光,她瞬间屏住了呼吸。寒意阵阵袭来,静溢的小院里只听到自己凌乱的心跳声,如果没记错,先前家奴说过,那个屋子正是秦夫人的卧房。
绕过九曲小桥是西厢房,房前有个大花圃,家奴说夫人喜花,四季更替,总是会适时的种些花草,红的紫的簇成一片煞是好看,却也叫不出那花名。
再往里走,近乎极少看到仆人婢子的身影,苏璃当下便察觉到这宅子唯一的古怪之处,明明前院人声鼎沸,越往夫人的院子走越少有人际,就算偶尔有婢子低头路过,也是远远绕行,不知道是怕打扰了夫人的清静还是怕院子里有什么东西缠上自己。
正想着,迎面走来一人,白衣赛雪容貌清俊,应是洛骁口中年轻有为的秦庄主。
“在下有失远迎。”秦庄主忙不失迭弯腰赔罪,再抬头,是遮不住的疲惫。
洛骁便也回礼道:“昨日听家奴说,秦夫人这病已拖了好几个月。”
又换由秦庄主引路,他边走边点头说:“起初她只说夜间睡觉心口烦闷,好像被什么重物压着,庄里的大夫也给瞧过,只开了几贴安神舒心的药。她喝完后虽有好转,夜里却不能再如往常那样熟睡,总是睡一阵醒一阵,有时还会做些噩梦,醒来后嘴里神神叨叨的。到最近,是白日也睡不着,就算睡过去,也不足一个时辰……”
秦夫人的卧房不大,角落处却设了一个神龛,上头连绵不断的供奉着老山檀香,因此一进屋,苏璃就被浓郁的烟熏得双眼酸涩。
秦庄主解释道:“夫人先前不信这个,只不过得病之后,天天嚷说屋里有脏东西,还千叮万嘱要人将佛堂内的神龛搬到屋里,二位千万别见怪。”转身之际,轻声喃道,“这世上怎么会有鬼呢。”声音极小,苏璃却听得清明。
重重白纱帘间横亘着一道青山绿水四页屏风,秦夫人的陪嫁嬷嬷正拿着手帕替她擦拭面容,看到洛大夫和随身小厮走到床边,双眼乌溜溜地盯着他们,好像要在他们腿上戳出两个血窟窿。
秦夫人虽已为人妇,但是毕竟是名女眷,何况这里还是内室,从未见过有医者大大方方直接走到近旁的。
“姑爷!”
秦庄主踟蹰片刻,仍是挥了挥手示意嬷嬷退下,嬷嬷跺了跺脚,气呼呼地退到一旁,可眼睛仍直勾勾的看着他们,警惕地像只随时会炸毛的猫。
床上躺着的女子花样的年华,久病成疾的脸上一派死灰之色,浑身用被褥裹得紧紧的,只留出一截青白手臂,她眼窝深陷,松弛的皮囊耷拉在脸上,毫无美貌可言。苏璃虽不懂医术,可看到这样的病容,脑中只能联想到四个字“病入膏肓”。
洛骁撩起长褂在床边坐下,苏璃机警地掏出一张白帕,将帕子覆在秦夫人那截瘦的只剩下皮包骨的腕上,听说凡间女眷诊脉,都不可与大夫有直接的肌肤接触。接着,洛骁有模有样的将两根手指搭在白帕上,苏璃知道,这是在号脉。都说洛骁是神医,她原以为他会使出什么炫酷的技能,比如说书人常提到的悬丝诊脉,对此,她略有些失望。
须臾,洛骁上下翻动查看着秦夫人的眼皮,最后让苏璃从药箱里取出几枚细长银针,分别扎在秦夫人拇指上的内关,神门,三阴交几处穴位,就在苏璃以为他终于要大展身手之际,他突然转身一作揖,声调略沉的说:“恕我直言,夫人这病拖得太久,如今恶气入骨,已伤及五脏六腑,云集才疏学浅,竟是无能为力,还望庄主另请高明。”
什么?这就诊断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