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年
文/赵杨竹雨
一2008年夏天的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日子,我和陆诵走在北京的大街上。残阳如梦,把马路反射得波光粼粼。
我心里平静极了,陆诵也并不惊慌失措。我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五个小时之前,我和陆诵还在家乡那个并不出名的小城,如常吃过了午饭,之后陆诵拉着我,坐上了开往北京西站的火车。我其实是有些怕陆诵的,所以她提的要求我根本不敢违抗。
那时我还小得很,只有12岁,可陆诵已经17岁,有些大人的模样了。自打我会说话,我都只叫她陆诵,从不冠以“姐姐”的称谓,就像她从不叫我母亲“妈妈”一样,尽管她是我同父异母的姐姐。陆诵的妈妈生下她之后就去世了,后来陆诵的爸爸娶了我妈妈,接着就有了我。
我们在一个极普通的地方过着平淡的日子。父亲每日在外忙碌,用时光换来大把大把的钱。可陆诵不快乐,一点也不,因为我甚至没有见过她的笑容。她待人总是冷冰冰的,也不同人闲谈。
二我和陆诵找了一家每晚100块钱的小旅店。彼时我对钱还没有什么概念,陆诵故作镇定,她拿出身份证,指着我说:“这是我妹妹,我们要住一个晚上。”陆诵的脸上是得体的笑,可她拉着我的手几乎快要捏碎了我的骨头。
我睡觉时认床,屋里的闷热空气让我翻来覆去,无法安睡。只能睁开眼睛,死死地盯着天花板,月光透过窗户在地上洒上一片柔柔的光芒。陆诵夜里突然起了身,我没有出声,看着她轻巧地跳上窗台,坐在窄窄的台子上,对着月光开始唱歌。陆诵唱歌跑调得厉害,一曲下来我都没听出来是什么曲子。可奇怪的是,我就在她诡异的歌声中安然地睡着了。
夜里我居然梦见了陆诵。我跟她在一起生活了12年,可我从未这样清晰而无声地梦见她。她站在崖边,一纵身就跳下去了。我自然地喊了她“姐姐”。她飞速地下落,给了我一个回头一笑百媚生的笑容。地上铺满了白色的风信子,好像一场葬礼,安宁并且肃重。
我一下子就醒了,额上全是汗,身上没有一丝力气。我看到陆诵的床上空着,大声地喊了姐姐。陆诵从外面推门进来,她显然也吓住了,问我:“你刚刚喊什么?”。我问她:“陆诵,你刚刚去哪了?”陆诵说:“快起床吧,今天带你去个地方。”她的嘴角还有牙膏的泡沫,看起来就如同一个叫孩子起床的妈妈,温暖得让我觉得好像还在梦中。
三北京的地铁在早上拥挤得就像大卖场里免费发放商品时的场面。陆诵紧紧地拉着我的手。我真的怕她把我扔在这里任我自生自灭,因为我妈妈对她并不好。尽管陆诵面上不计较,可夜里只我们两人的时候,她就狠狠捏我的脸,我不敢出声,因为我怕她打我。陆诵捏完以后总会给我揉揉,然后叹声气,说句对不起。可陆诵在我习惯了之后,准确地说,是她过完12岁生日之后,就再没欺负过我。
可我觉得陆诵是真的不幸福,母亲对她自然没有待我这般好,但她表面上毫无怨言,也从未听她向人提起过。可陆诵待我确是极好的,这是一件多么庆幸的事。
陆诵居然带我去蹦极了。我胆小,这是陆诵一直知道的。我不明所以,以为陆诵要锻炼我的勇气。可陆诵只买了她一个人的票,我陪她走上那样高的地方,觉得心悸。陆诵绑上安全带,伸开双手,眼泪就流出来了。我忽然想起了昨夜的梦境,赶忙喊:“陆诵!陆诵你别跳了!快上来!姐……”陆诵回头看了我一眼,自言自语地道了声“再见”。然后纵身就跳了下去。
我尖叫一声,扑到崖边上,工作人员赶紧拦住我。过了一会儿,陆诵稳稳当当地停在空中,没有任何意外。我松了口气,走到旁边的楼梯,跑了下去。我的腿软得没有丝毫力气,跌跌撞撞的。
四当我再次见到陆诵时,她坐在草地上,一个人,靠着身后的那棵大树,看起来就像童话世界里迷路的公主。我竟不忍走过去破坏这场美丽的宣泄与绽放。太阳直直地照在她的身上,毁灭伴同着原谅呼啸而过,陆诵的眼睛里透着我看不懂的东西,那一瞬间的悲伤弥漫起来,就真的谱出了一场华美而干净的葬礼。过了一会儿,陆诵就如同初生的婴孩,眼神澄清,面颊纯净。我不知该如何描述这一场永恒的落幕与新生。我不知道该说她是绝处逢生,还是浴火重生。
其实那时,我并不懂这些,所以我看到的只是陆诵死了,然后陆诵活了。
我真庆幸,我成为了这场永恒的唯一观众。可陆诵的难过,悲哀,伤心,疼痛,就只有这片天空知晓了。因为她给我的,是一首有关希望的美好的歌。
陆诵是一个天使。她一直都是。
五中午吃过饭之后,我给母亲打了电话,母亲十分着急,也十分恼怒。陆诵拿过电话,向母亲平静地解释着,她甚至把母亲那些难听的话语自动屏蔽。陆诵自那以后,便成了这样,整个人非常美好,也非常平静,有一种岁月静好的意味。
陆诵带我买了回家的车票。她坐在我的对面看着窗外一闪而逝的风景,如同欣赏她毕生的影片。我想此去经年,她便要这样纯净下去,美好下去了。那个不快乐的,不幸福的,自闭的,悲观的陆诵已经消失了。
我们回到家,她敲了门,道:“爸爸妈妈,对不起,我们回来了。”
陆诵仰着头,轻轻微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