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庆耀突然撞到了一个人的身上，并且差点摔倒，是那个人反手一把抓住了他。梁庆耀回头一看，才看清楚那个人就是刚才挨着父亲坐的人。
“吃饭，每个人都要吃饭，但每个人吃饭的方式却截然不同。”那人很认真地看着他，“比如，你和那个小姑娘就很不同，尽管你们脏得相同。”
“哦，我们脏吗？既然脏，怎么又有不同？”
“这个社会，脏自然有很多的不同了，有很多种，有表面的脏、肉体的脏、思想的脏、行为的脏……各具特色。你们都是表面的脏，但她是被迫的表面的脏而你是主动的表面的脏，你是一种清醒状态，你具备优势，但是，往往主动的、清醒的脏，就容易接近思想的脏了。”
梁庆耀一下就对这个人充满了一种熟悉的亲切感，同时也体味到了他唠叨的烦琐，因为眼前这个人的讲话，很像他的语文老师，一副想在别人面前显出先贤的模样。但梁庆耀又觉得，能与像自己老师一样的人做个忘年交，应该是非常难得的，所以，就和他继续聊了起来。
经过闲聊，梁庆耀得知那个人真是一个语文教师，姓杨，全名叫杨学寒。凑巧的是，他居住的地方居然就是梁庆耀和父亲要到达的那个城市——青源。
在杨学寒得知梁庆耀姓梁时，他对眼前这个小胖子涌出一种奇怪的使命感。
六
正聊着，他们不自觉地就走到了梁庆耀父亲的窗口边。他们完全没有注意到所站立的位置就是在车上时的位置。没有行李无所牵挂的出差人，他们总把自己的位置定在脚步即将到达的范围，很少真正留意周遭的环境。父亲正埋头吃着饭，有一会儿他站了起来，去行李架上拿放东西。梁庆耀和杨学寒在有一搭无一搭的闲谈里等待火车的出发。突然，杨学寒盯着车窗的玻璃仔细地看了起来，神情专注，他表现出对玻璃里面的影像很吃惊的样子。梁志豪很生气，因为他注意到外面的人始终盯着自己的影子看。他费劲儿地推开了窗户的上半部分，头贴在玻璃上正待要发作时，杨学寒突然敲了一下玻璃，转身对着梁庆耀的背影说：“嘿，小伙子，这块车窗的玻璃是个放大镜吗？”
梁志豪听了这话，放下手里本来可能要砸出窗外的盒饭，他的心情很快乐——这瘦猴子也蛮懂得幽默的！在他发愣的瞬间，梁庆耀和杨学寒已经离开了车窗，因为火车马上就要开动了。梁志豪只看到了他们的背影，自然还没来得及辨认出自己的儿子。
杨学寒上车后迟迟没有回到座位，而在车厢的连接处悠闲地接连抽了两根烟。梁庆耀独自进到车厢里时，父亲正埋头吃着盒饭。他吃得很在状态，全然不顾四周人群的走动，就像在家里的餐桌上吃饭一样，一副当家派的作风，目光只盯在由鼻梁延伸出去的轴线上。
梁庆耀看了一眼抽烟的杨学寒，他还在那里享受香烟的乐趣。梁庆耀一屁股朝着父亲身边杨学寒的位置坐了过去，并且故意很明显地和父亲靠得很近，但是他把头扭在过道里，抄着双手斜靠着。
父亲依旧若无其事地甩开了膀子扒着盒子里的饭菜，梁庆耀为他的镇定感到吃惊。
慢慢地，梁庆耀像是受了什么巨大的吸引，不由自主地将头转向了父亲。父亲保持着姿势，没有抬头，仍旧不停地咀嚼着，只是他咀嚼的速度突然慢了下来。就在这时，突如其来的一个动作向梁庆耀袭了过来——
梁志豪猛地抬头，把饭盒与里面剩下的饭菜一起扣在了梁庆耀的胸口，梁庆耀的脖子顿时一片狼藉。父亲恶狠狠地对他说：“我日你个娘！小肥崽子，想吃饭爷给你买，你挤个啥子！”
梁庆耀被惊呆了，被这没有料想到的场面惊得不知该怎样应付。
他的脑袋耷拉下来，面颊绯红。他不想再看他。他抱着胸口的饭盒，迟疑了大约三秒钟，就转身朝车厢的连接处跑了过去。
他一直跑，穿过杨学寒吸烟的地方，惹得杨学寒一阵发愣。但他继续向另一节车厢不停地跑，好一会儿，梁庆耀停在一个车厢的门口，他大口地喘着气，把粘在身上的饭渣抖落在垃圾桶里，继续向前面的车厢里奔去。
这是梁庆耀有生以来从未受过的奇耻大辱——被自己的亲生父亲最恶劣地歧视，让梁庆耀明白了现在的自己是怎样的卑贱。而这种卑贱永远无法摆脱，从受到侮辱的那一刻起，从他答应跟踪父亲的那一刻起，因为那是自己的父亲，是来自最亲的人所带来的伤害。
梁庆耀一直不停地像一只肥硕的疯狗一样向前面逃窜，大约过了四五节车厢，他的脚步仍然不愿意停下来。他感到周围所有人的目光都在火辣辣地盯着他看——一个被人奚落的小乞丐！
梁庆耀终于沮丧地在一节车厢的空位上坐了下来，他难过得想从一个车窗口跳出去。
不知过了多久，梁庆耀看见杨学寒朝他走了过来。他拿着一盒饭，站在梁庆耀的面前，慈祥地说：“我一眼就看出你是一个好孩子，好孩子是不该被别人瞧不起的，更不允许挨饿！”
梁庆耀的双眼装着泪水和恨，他稍微地抬了一下头，说：“不，有些事情，你是不会明白的！”
同时，梁庆耀第一次仔细地观察着眼前这个成年人，他觉得成年人肮脏。但是，杨学寒依旧面带微笑真诚地看着自己，他的眼神把梁庆耀心头全部委屈掀了出来，因为杨学寒一边看他，一边说：“我给你买了一盒饭，别嫌弃，你吃吧，我们已经是朋友了。”
梁庆耀突然感动得不得了，他迟疑了一下，勇敢地接过饭盒，眼泪哗哗地掉了下来。
在眼泪流下来的一瞬间，梁庆耀的心有过一丝隐痛，他的父亲就在这隐痛的一刻里被泪水和伤痛隔了起来，一下子隔得很远、很远……远得父亲像一个惯坐舞台精通表演的人，而梁庆耀是一个观众。
一路上，梁庆耀把这次跟踪的计划，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杨学寒，令杨学寒唏嘘不已。同时，杨学寒也对梁庆耀表现出了更大的同情和兴趣，他说：“其实，你不该插手你父母的事儿，大人们的事儿，你知道得越多越对你无益。”
“我是第一次坐火车出远门，我非常愿意坐火车。”梁庆耀恢复了面对问题的勇气，“不过，我越来越对他产生怀疑，他真的不会是一个好人！”他的愤怒之情溢于言表。
“我是老师，我告诉你一个方法吧，从现在起，你要跳出来，你要以第三者的眼光去看待你的家庭、看待你的父亲，这样你可以减少伤害。”
也许这就是中国人说的“缘”。梁庆耀与杨学寒的交流显得自然而推心置腹，就像有时候梁庆耀和同桌密谋一个不可告人的闹剧一般，他们交头接耳，同时也钩心斗角。梁庆耀第一次对成年人产生信任，第一次对成年人世界的种种窘态充满探求的欲望。
在谈到跟踪问题的细节时，杨学寒主张梁庆耀就此放弃，规劝他说，父母的事儿任何细节知道得越多，对他们的理解就会越浅薄。但是，梁庆耀说，他既然已经卷入这场漩涡，他就有责任把事情弄个透彻！梁庆耀说这话时的感觉完全是像在谈一件与己无关的事。不过，梁庆耀还是接受了杨学寒的建议——到青源就住杨学寒家里，这样，梁庆耀就可以全盘实施他的跟踪计划。由于梁志豪会在青源停留一星期，杨学寒说，如果他愿意，可以去他的学校听课，保证功课不被落下，他说，对于一个孩子来说还是应该以学习课本的知识为重。但是这一点，梁庆耀显得比他洒脱，梁庆耀说，对生活和社会知识的学习也许更重要。为什么要把人生分为段落呢——什么一段用来学习，一段谈恋爱，一段干事业；什么一段童趣天真，一段浪漫爱情，一段伤心经历，一段艰苦创业。梁庆耀说，这没有必要，人是混合的人，什么东西就让它混合着来。有着二十年教龄的杨学寒听到梁庆耀的这段话，他惊呆了，他的表情很惊恐。在梁庆耀漫长平静的说话声中，杨学寒的眼睛里跳跃着许多不安。
杨学寒说：“人与人之间太缺少沟通了！啊，这多危险！”
梁庆耀不说话。
杨学寒继续说：“噢，也对，想一想吧，其实是这世界太缺少沟通的载体，现在的社会，把太多的沟通载体遮蔽掉了；如果在原始的社会，这一点反而会做得更好，我想。”
梁庆耀听不懂他的话，不再和他交流了。
七
他把头靠在窗户的玻璃上，看着窗外跑动的山野。
在火车经过一条隧道时，梁庆耀再次从反光里看见了杨学寒清秀的面庞，他想起了父亲的魁梧、强悍和圆滑。父亲的心里一直有着一种权力的优越感，它藏得很深、很深，深得只看见莫名其妙的气焰，深得使他充满高尚，深得填满了骨头的间隙，根深蒂固、自然而然地支撑着父亲不把任何人当人。啊，人与人之间是多么不同！梁庆耀在心里惋惜地叫了起来。他似乎从一开始就对杨学寒胸襟敞开，他觉得无论是作为老师还是父亲，这是一个与众不同的人！而事实是，杨学寒真是一位父亲。他有一个同样清秀、和梁庆耀年纪相仿的女儿杨璎。可以想见，这么一个好听的有着一定难度的名字，一定是她父亲取的。
火车很快到站。杨学寒在站台门口大声地对接站的杨璎叫：“璎儿，爹在这边！”然后，他拉着杨璎，对垂着脑袋的梁庆耀，满脸笑容地介绍，“璎儿，这是你爹的新学生，梁庆耀，要在咱们家住几天。他比你大，你要叫他哥。”
梁庆耀就听见了一个清脆悦耳的声音在耳畔盘旋：“哥——”
他抬起了头，杨璎的声音继续婉转：“我叫杨璎，欢迎你到我家做客！”
梁庆耀看见了她红润的嘴唇和清澈的眼睛，觉得她眼里的清澈，不再与其他的女生千篇一律了，里面是羞涩与勇气、乖顺与自觉、真诚与独立的混合。可能是梁庆耀从小所面对的都是肥头大耳的家庭成员，此时，他对杨学寒一家喜欢得不得了。但是这种喜欢，只是暂时的，因为他是带着任务而来。梁庆耀想着，显得有几分拘谨。
但是杨璎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女孩子呢？她到底是杨学寒的女儿！
她绝对不只是看上去的柔美和漂亮，她继承了父亲那种对任何事保持开放的态度——在开放中，去认识周围的人；在开放中，让周围的人体味到自己的真诚和交流。
他们局促地站在一小块儿空地上，显得有些许不自在，杨璎突然对父亲说：“妈妈说游泳可以减肥，所以，想减肥的人，应该可以每天尝试游泳。”
梁庆耀有些尴尬，不知道他们要说什么。
杨学寒说：“是的，游泳能让一个人身材匀称，就像你老爸。”
“可是，鲸每天游泳，为什么还是一样的胖呢？”杨璎说。
他们爆出了笑声，气氛很好。
“要知道，如果鲸不胖是没人喜欢的。像鳄鱼一样的鲸有什么好！”杨学寒说着拍拍自己的胸脯。
大家再次快乐地笑了起来。
杨学寒突然很严肃地说：“所以，胖不见得不好！”
“是吗？”梁庆耀加入了他们的谈话，“经常有肥胖的人向医生抱怨，难道你们不知道吗？”
“抱怨？有吗？他们抱怨什么呢？”杨璎耸耸肩，故意用大惊小怪的神情看梁庆耀。
“他们抱怨，医生，你看我的体重都超过二百公斤了，我的脚快承受不住了怎么办！”梁庆耀看着杨璎认真的乖模样，来了兴趣。
“你该做做运动呗！医生肯定这样说。”杨璎说。
“是的，医生是这么说。但是那人又问，你让我做何种运动呢？”
“游泳！”杨璎笑了起来。
等杨璎笑停了，梁庆耀严肃地说：“不，医生说，很简单，你做头部运动就可以了，从左到右，再从右到左。”
杨璎和父亲都很专心地听梁庆耀讲。
“但是那人非常不解，头部运动？那么一天做几次呢？他问。医生说，不一定。”梁庆耀看了杨璎专心的表情，心里很得意，他望望天空说，“医生说啊，只要有人请你吃东西时，你就做做这个运动。”
杨璎和她父亲都笑了起来。但是梁庆耀没笑。
梁庆耀对杨璎说：“所以，关于肥胖的道理，我肯定懂得比你们多！”
杨璎向父亲瞪起了眼，吐了吐舌头。两秒钟的停顿之后，梁庆耀哈哈地笑了起来。大家再次爆笑。
突然杨学寒收起了笑，他伸着脖子看着人群中的一个人，对杨璎说：“你哥要马上走，你跟着他吧，一会儿你们俩一起回来，我先回家！”
梁庆耀顺着杨学寒的目光看了过去。他看到人群中的那个无比熟悉的人，他头都不动一下地说了再见，快速地闪到了出站口一旁的角落里。
梁志豪正大腹便便地从站口处走出来！
梁庆耀快速地闪过街上的店面，在第二个店铺边，他若无其事地拿起一件商品，眼睛却时刻盯着父亲，杨璎被他远远地甩在后面。杨璎正露出一愣一愣的表情，迟疑地一步一步地跟过来。
这个城市的道路显得有些破败。梁庆耀七弯八拐蛇行一般地尾随着父亲，回过头时，看见杨璎也七弯八拐蛇行一般地尾随着自己。
梁庆耀和杨璎走得战战兢兢：梁庆耀害怕父亲发现并认出他，而杨璎是故意和梁庆耀保持着这样的距离。这样梁庆耀就显得尴尬极了，对所处的环境的前后，都充满了不安。事实上，梁庆耀希望杨璎能快速地跟上来，他们手拉着手一起走，这样他就会觉得心里踏实，或者如果她愿意和他一起拉手，梁庆耀索性就不会再跟踪父亲了。
可是，杨璎像一根标杆一样一直在梁庆耀的身后的位置准确地丈量着，像梁庆耀的一个影子。这使得杨璎、梁庆耀和他父亲三人，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始终保持着一个固定的队形，使得当时他们任何的言行都显得诡异、庄重。
在一个写着大红漆字“仙客来”的宾馆对面，父亲突然停了下来。他就地蹲下，一口一口地吸起了烟，一边看着表。于是，梁庆耀和杨璎被迫停下来。梁庆耀靠在一座大楼的拐角处，不能确定父亲到底要抽多长时间的烟。此时，他突然觉得轻松了许多，松懈了许多，非常无聊。
梁庆耀懒懒地靠在墙上，瞄了一眼仍旧在原地冒着烟的父亲，阳光从远处投射到他的膝盖以下的部位，夕阳的光辉让父亲看起来衰老而且渺小。杨璎在梁庆耀身后一丈开外的地方，静静地立着，她很专注地看着梁庆耀。
一瞬间，梁庆耀体味到了这个城市黄昏的宁静，一种画面里才有的诗一般的意境。
但梁庆耀不能全身心地去体味这样的意境。父亲在他前面抽烟，杨璎在身后随时要对他的行动做出反应。梁庆耀的两只手不安地在裤兜里搅来搅去。他觉得鼻孔里干燥得很，呼吸不能全部快速地从鼻洞里跑出来，他用手背使劲儿地揉了一下鼻子，干燥的感觉依然不能消除。
梁庆耀从口袋里掏出一团纸，用手指压紧其中一边鼻孔，用力地把气息从另一鼻孔里冲出来，终于，他感到一粒干燥的鼻涕像子弹一般地冲了出来。
就在这时，梁庆耀看见父亲立起了身——他朝着迎面而来的面带笑容的冯莲莲，迎了过去！
他们牵手跨过马路，径直地走进了仙客来宾馆的大门。
梁庆耀赶紧追了过去。
在楼梯的拐角处，梁庆耀清楚地看见父亲和冯莲莲消失在了一个房间号码为“3125”的房间里。
梁庆耀束手无策。
他不能再跟踪了，梁庆耀想起了父亲和冯莲莲在医院里消失的那一幕，他觉得这会儿他的父亲一定不真实。
他掉转头，出门，沿着刚才的有阳光的大楼拐角处，往回走。
他走得有气无力。
他不知道杨璎什么时候跟到了自己的身边。
杨璎说：“那个男的就是你父亲吧？”
梁庆耀没有应答。
杨璎又问：“那个女的是谁？你认识她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