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一次听到了小鸟的歌唱。
在我小时候,我们村里有许多又大又粗的树,当然也有些小而细的树。这些树并不特别,无非是些香樟紫槐梧桐苦楝之类,特别之处在于,它们是小鸟们的天堂。
小鸟们是天生的爱吵架的动物。它们大清早就开始吵架,一直吵到晚上。它们不仅在树上吵,而且在人家的屋顶上吵,在窗台上吵,在电线上吵,或者在地上,在空中也吵。我不明白它们有什么好吵的,喋喋不休的,很令人反感。我做了好几张弹弓,是专门对付它们的。这还不算,我还爬到树上,去捣它们的老巢,想制止它们的吵闹。但这丝毫没有改变它们的习性。
小鸟们在野外吵得更凶,更热闹。田野里,旱地里,山坡上,树林中,凡是我到过的地方,都有它们的吵架的身影。后来,我懒得理它们。吵就吵吧,反正我不用读书了,它们的吵架声也影响不到我。而且它们吵架的声音我也听不懂,我就随它们吵去好了。
小鸟的种类很多,很惭愧,我能叫得上名字的没有几种。即使分得清类别又有什么用呢?我还是无法断定在这里吵的和在那里吵的、今天吵的和明天吵的是不是同一只小鸟。我便对它们没有兴趣了。以至于好长一段时间,我对小鸟的存在视若无睹。
但今天不一样。今天的天气很好,阳光从我对面的墙上一寸一寸地往下移动,然后爬到床上来了。不仅是阳光,连外面的树影也爬进来了,在洁白的被子上一摇一摆的。这还不算,就连外面的花香味道也不知从哪里爬进病房里来,钻进我的鼻子里了。
我看着这些阳光和树影发愣,我闻着花草的味道发愣。这时候,小鸟开始唱歌了,我又听着小鸟的歌声发愣。
对于小鸟从争吵到唱歌的转变过程,也有一段经历。那是那次训练事故时,我躺在部队医院的病床上,我的心里很烦,很苦,很绝望。我渴望有人陪我。部队里女兵是稀罕物,医院里的女兵自然很走俏,头疼的耳热的有病的没病的,都喜欢往医院里跑,名为看病,实则是借此机会去看看女兵,过过眼瘾。偶尔搭上几句话,便乐得屁颠屁颠地回到连队,连病也不用看。回去之后还能连唾沫带水的吹上几天几夜,训练的热情也能持续高涨好长一段时间。
我是名副其实的伤员,我每天都可以看到高傲的女护士兵在我的面前走来走去,我的情绪却高涨不起来。我的眼前还在闪着哑弹爆炸时的火光,我的心情被训练事故压抑得异常郁闷。我不想跟女兵说话,也不想跟任何人说话。但我很想有人陪着我,最好是我的妈妈或者妹妹。然后我就想到了家乡,想到了妈妈和妹妹。部队和家乡什么都不一样,只有一件东西例外,那就是小鸟的争吵。我听着那熟悉的聒噪的吵架声,渐渐找到了家乡的感觉,心情慢慢平和下来。我喜欢上小鸟的争吵了。它们的吵架声是那么熟悉,那么的亲切,那么的动听,以至于我有点怀疑自己以前对它们的看法是否是一种成见。它们应该不是在争吵,而是在彼此交流,或者是在唱歌。对,就是在歌唱。它们的歌声曼妙无比,胜过世界上任何的声音。
小鸟们终于不吵架,改作歌唱了。我为我的发现感到高兴,同时,我开始喜欢小鸟的歌声了。小鸟们在医院陪了我整整七天,我听了整整七天小鸟们的歌声。然后,我就出院了。然后,我一直都喜欢听小鸟们歌唱了。
现在,就有一只轻盈的小鸟,站在病房的窗台上,一边不时瞧瞧窗户里面的我,一边叽叽喳喳地歌唱起来。我知道,它不时看我,是要了解我是不是在认真聆听它的歌唱。我在聆听呢,你唱得真好听。我隔着玻璃对它说。然后,它唱得更起劲了。
这是一只还没有巴掌大,浑身长着麻色羽毛的小鸟,它们有一个学名,叫麻雀。也有人叫它篷间雀,意思是老钻在别人家的雨篷下或墙缝里筑窝下蛋,我们老家的人图省事,干脆叫它“间雀”。
小间雀可着劲儿唱,有时还叫来几个同伴,在窗台上合唱。它的同伴都走了,它还在那里继续唱。这个架势,真堪比一场个人演唱会。
演唱会还没有结束的迹象。不过,我有点听不下去了。不是间雀的歌唱得不好,也不是我审美疲劳,是因为我走了神,我想到了别的事。我不得不想点别的事。
俗话说,再一再二不再三,也就是事不过三的意思。而在我成人以后的重大经历之中,却有四次与医院或者与病痛有缘。头一次是高考时得了阑尾炎,第二次是当兵时的训练事故,第三次是在夜总会被人打晕后丢弃在排水沟,现在是第四次。四次经历都证明,我的命运一直与“倒霉”二字紧密相连。头三次说过了,不想重复。关于这一次,我自认为也是因为倒霉所致。好好的我为什么会突然打摆子呢?难道是被那三个拾荒者吓倒的吗?显然不是。也不是别的原因,而是我的霉运。我真是个彻头彻尾的倒霉蛋。
倒霉蛋就倒霉蛋吧。倒霉蛋也得有衣穿有饭吃,也得孝敬老人供养孩子,也得担起应该承担的责任。
想到这里,我马上就想到了妹妹。其实从我醒来时,我就想到了妹妹,因为我的心里无时无刻不在牵挂着她的高考,而今天就是她进入考场的第一天。
妹妹,加油!我在心里说。
然后,我开始想,她有没有期待在高考前听到我的鼓励呢?她会不会因为接不到我的电话而担心呢?而这种担心会不会影响考试的发挥呢?当然,后者我是不必担心的,因为妹妹成绩很稳定,心态也不错,不会因为我没打电话回去就影响考试发挥。至于她会不会担心我,这一点我很想知道。
妈妈是肯定会担心我的。她每天都会想我,会担心我,会希望我就在她的身边。然后,她就全力呵护我,像老母鸡保护小鸡崽一样,把小鸡崽全都藏在她的羽翼下,一旦遭遇险情,她就会像个无所畏惧的斗士,扑向敌人。我的好妈妈!
我觉得这个时候无论如何都应该给家里打个电话,告诉妈妈和妹妹我一切都很好,就像我前几次说的那样,让她们放下心来。针头已经被拔掉了,我的身体感觉也好多了。就像医生说的,我的身体没什么问题了。我想到了离开医院。
可我还没有结账呢。医生说有好心人帮我,我还没有见到这个好心人,向他说声谢谢呢。我可不是个知恩不报的家伙,我得好好谢谢人家的救命之恩。可是,这个好心人究竟是谁呢?
我望着白净的空荡荡的房间,觉得束手无策。我既不能打电话给家里,又不知道救命恩人是谁,心里说多烦躁有多烦躁。我开始没事找事起来。我叫了几声,没有人听到。看到床头有呼叫器,我不知道怎么用,就拿下来摆弄。没想到我按下一个键后,它就叫了起来。我吓了一跳,赶忙松开,然后把它挂回原处。没多久,那个假睫毛护士又进来了,问:“你有什么事?”
“我想出院。”
“你还不能出院。”
“我好了。”
“好了也不能出。”
“为什么?”
然后,她就闪了一下假睫毛,说:“真是个傻子。”
被一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说了两次“傻”,我有点受不了。我说:“我不傻!我的身体我知道,我说好了就好了!”
然后,她把假睫毛挑起来,翻了一下白眼,就出去了。
我气得浑身发抖。她竟然不理我,竟然走了。我大叫了一阵,还是没人理睬,我只得自己下床,穿好我那件破旧的脏衣服,打算出去找假睫毛的领导理论。我一拉开门,就与假睫毛撞了个满怀(事实上,是假睫毛撞进了我怀里)。我忙退了一步,定睛一看,她的身后还跟着那位医生。
假睫毛一点也没有羞红面,只是嗔怪地瞪了我一眼,然后站在一边,看着医生。医生笑吟吟地望着我,满意地说:“好多了,气色好多了!”
很显然,医生是在通过赞扬患者,间接地自我表扬一番,这至少证明他的医术高明。
我本来有点气冲冲的,被假睫毛撞了一下以后,我就有点不好意思。然后,医生又笑容可掬地跟我说话,我没有理由发火。我恳切地说:“医生,我想出院。”
医生可没有假睫毛护士那么凶,而是客气地望着我,说:“你觉得可以出院了?”
“是。你看我这全好了。”为了证明我身体的确好了,我还在胸前重重捶了几下,胸腔里马上发出嗵嗵嗵的回应声。
医生点了点头,说:“的确恢复得不错。你年轻身体好,这一点小病扛得住。”
这是桥墩下老阿婆说过的话,现在被他套用过来,倒也算是英雄所见,我是认同的。我见他口气松动下来,又说:“那我这就出院吧。”
医生继续用他那笑吟吟的脸注视着我,说:“能不能出院你说了不算,得听医生的。”
“那您的意思是?”
“暂时还不能出院。”
“为什么?你不是说我恢复得不错吗?”
医生的笑容一直挂在脸上,看上去有点高深莫测。他用白皙厚实的手在我肩上拍了拍,说:“你就安心住着吧,该出院时我们会通知你。”
医生的语气、神情和态度,让我再次想到“骗局”这两个字。难道他是想用这种办法把我“软禁”下来,每天用贵重的药物给我治疗,以赚取高昂的利润吗?可我只是个落魄的穷小子,拾荒者,我身上只有三百多块钱,恐怕要让他大失所望呢。况且,即使是这三百多块钱,我也不舍得花在这里呀,我还得寄给家里,供妹妹上大学用呢。
我有点沉不住气了。我老实不客气地说:“我已经好了,用不着再花冤枉钱住在这里了,你还是让我出院吧。”
医生仿佛看穿了我的心事,笑了笑说:“你放心。我知道你身上没有多少钱,我也不是冲着你的钱来的。在你的身体没有完全康复前,我不能同意你出院。”
“那你总得听听我的意见吧?”
“那你也得尊重医生的建议。”
我们就这样,你来我往的,耍了半天嘴皮子。其结果还是我败下阵来。可我又不好对医生发火,俗话说,抬手不打笑面人嘛,人家笑得那么矜持那么和蔼,我怎么动得起肝火来呢?我沮丧地说:“医生,你起码得告诉我,我一共花了多少钱?”
“这个……”医生挠了挠头,“这个我还真不大清楚,要去查一下才知道。”
我壮着胆子问:“总不要一千吧?”
医生马上笑了起来,就像是个学生在老师面前说了句很幼稚的话,让老师忍俊不禁。他说:“你觉得一千够吗?”
这回轮到我挠头了。我茫然看着他,然后又看看身旁那位早就不耐烦的假睫毛护士,不知如何回答。护士低声嘟囔道:“真是没见过世面。”
要说医院的世面,我是真没见过的。头一回我切除阑尾,好像是花了一千多。后来在部队医院,不用花钱。再后来在夜总会被老六他们打出来,也没花钱。至于现在,我真的不好说了。护士的这句话让我心里更没底了,我悬着心问:“到底要多少?”我自己也听到,我的这句话带着颤音,让人一听就知道是人穷志短的那种人。
医生瞥了护士一眼,然后再次和蔼可亲地拍着我的肩膀说:“费用问题你不用考虑,有人帮你垫了,你就安心住下去吧。”
我悬着的心放下了,马上另一个问题又出来了。我想到了那位神秘的好心人,一定是他垫付的。他是谁?他为什么要帮我?我想了半天,没理出头绪。我想问医生,医生好像是跟人约好了似的,不等我开口,外面就有人叫他,然后他就走了。然后,假睫毛护士也紧接着尾随出去。我只好稀里糊涂地站在门口,不知该出去还是回到柔软的病床上。
我还是决定回到病床上。太阳把病房照得暖洋洋的,让人全身发软。我气呼呼地喘了一阵粗气,然后便闭上眼睛,什么也不想。然后就昏昏欲睡,然后就睡着了。
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我仍然不想动,甚至连吃饭的欲望也没有。我打算继续睡下去,最好不要醒来。当然,这是不可能的。我还没有混到衣食无忧的地步,我还欠着别人老大一个人情,并且要命的是我连这个债主是谁都还不知道呢。
现在,我连妹妹高考的事也不去考虑了,连妈妈成天牵挂我的事也不去考虑了。我相信没有我在身边,或者没有我的电话,她们照样该怎么过就怎么过,日子不一直都这样过来的么?许多时候就是这样,只要假以时日,一切都会过去,那时再回过头来看的话,会发现所有的担心和忧虑都是多余的。
但是,这个好心人是谁,为什么帮我,帮了我又为什么不肯露面,也不让医生告诉我。这种种疑问,总是浮现在脑海中,让我无法安安心心地躺在这里。
我觉得我现在就像个傻瓜,什么事也做不了,什么事也不知道。真被假睫毛护士还不幸而言中了,我不光是个倒霉蛋,还是个傻瓜蛋。我都快认不出我自己了,我该好好回想一下自己到底是谁。
我是谁?我奇怪地想。首先,我是个倒霉蛋,这是无庸置疑的。其次,我才是高考落榜者,训练事故的始作俑者,夜总会里被人打伤丢弃者,然后再是流浪汉,拾荒者。现在又是病患者。我因打摆子昏倒在马路上,然后被不知名的好心人送到医院,给我垫付了医疗费,让我享受这么奢侈的住院生活。
虽然给出了这么多答案,可我还是不知道自己是谁。我的疑问在于,人家为什么要救我,要帮我,而且不肯透露出庐山真面目?
不能再当傻瓜蛋了,否则真要被假睫毛护士小瞧的。这回,我不再大叫大喊了,我默默穿上衣服,平心静气地走出去,见到人就朝他们友好地笑笑。我来到护士站,里面有两个护士在那儿,其余的人可能在值班,或者下班了。我走过去,打了个招呼,然后说:“请问,39号床是谁?”
其中一个年纪大点的护士查看了一下,说:“没留名字,只有姓,姓强。”
另一个年轻的护士低声说:“护士长,这个人是强老板。”
护士长的好像想起了什么,抬起头注视我,然后问:“你是谁?”
我平静地说:“我就是39床的。”
护士长瞠目结舌。她瞪了我好一会儿,这才回过神来,说:“对不起,我们在忙呢,请你回房休息吧。”然后就埋头做她的事去了。
既然她们都不理我,我只好闷闷不乐地走了。不过,我现在有点明白了。我病倒在马路上,一个好心人救了我,并且帮我垫付了医疗费。这个人姓强,是个老板。强老板和医院订立了攻守同盟,他们都不想让我知道真相,护士长在忙碌中忘记了这一点,不经意地泄密了。我不算白忙活。现在我需要知道的,是这个姓强的老板为什么要帮我。
姓强的,强老板。我的脑子里始终只有这几个字。姓强的人我可一个也不认识。不对,认识一个,是星光夜总会里的强少。除强少外,就再也不认识哪个姓强的了。姓强的本来就罕见,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一下子让我幸会上两个,也算是奇遇了。对了,强少会不会和强老板有什么关系?
这个想法一出来,我马上就打了个激灵,心也一下子悬到了嗓子眼上。他们没有关系当然最好,如果有关系的话,或者他们是兄弟,是父子或者其它什么亲属关系的话,那可够我揣摩的了。假设他们是一家人,或者是父子关系,那我不妨想象一下,我在星光夜总会开罪了强少,强少在强老板面前说了一大堆子坏话,然后强老板就决计报复我,然后……
但是,我马上就否定了这种假设。这种假设只有在艺术家们的手里才会出现。即使是傻瓜蛋,就像假睫毛护士说我的那样,即使是傻瓜蛋也能想得明白,强老板如果听任了强少的话,打算要报复我,也不带这么报复的。不仅好心救我,还帮我垫付医疗费,这哪里是报复?简直就是报恩嘛。
我真是被强老板搞糊涂了。我简直就没清醒过。这到底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