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不清走了多少路,也不知道走了多长时间,我终于在一个拐弯处看到了一只很大的垃圾箱。这是城里常见的,专门用于收集居民垃圾的垃圾收集箱。我就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一般,兴奋不已。但我还是抑制着兴奋情绪,左右看看,发现并没有人注意我。我这才慢慢悠悠地走近垃圾箱,用目光在里面扫描着。垃圾箱里有一些衣布之类的东西,我扯出来一看,不是衣服,只不过是几片破布。我不甘心,好不容易找到一只垃圾箱,我可不能轻易错过。我继续用眼睛扫描,到后面,干脆动手翻找起来,可是,翻找的结果很令我泄气,因为我根本没找到我想要的东西。
算了吧,还是走吧,到别处去找吧。我垂头丧气地离开垃圾箱,打算去找另一只垃圾箱。这回我吸引了经验,找这种垃圾箱只能在居民区附近找。我不再盲目地低头寻找了,而是抬着头,看看哪里有居民小区。然后直奔那里。
城市真大。这是我和同乡刚来的时候发出的感慨,现在我又要重新感慨一回了。我走得腿都发酸了,才找了两个居民区,三只垃圾箱,可一件衣服也没找到。而现在差不多都是半下午了。我没有吃中饭,我忘记了饿,我必须找到衣服,因为我必须尽快换掉身上这身衣服,然后才能像模像样地走到大街上。
我再次找到一个小区,已经是傍晚时分。可巧了,当我走向垃圾箱的时候,正好前面有一个老太太,拎着一捆衣服之类的东西,走向垃圾箱。难道她要把这捆衣服扔掉吗?我屏气凝神,故意跟她拉远一了些距离,看看她到底是不是真要扔掉。这时,激动人心的一幕终于出现了!老太太走到垃圾箱旁,嘴里喃喃的,不知说了些什么,然后把那捆衣服提起来,扔进垃圾箱。我继续屏气凝神,等到老太太走了十几米远,我几乎是一个箭步就冲了上去,抖开那捆衣服,一件件拿到手里比划着。终于找到了一套勉强过得去的男装。我回过头,见老太太愣在那里,我不由分说,拿起衣服就走,并逃也似的离开了。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我一边开心地想着,一边拿衣服在身上比划着。我躲在一个隐秘处,迅速脱下身上的衣服,把捡来的衣服穿上。除了有点小,其它的还好,差不多有七成新呢。我又换下裤子,正好合适。我几乎要激动得喊出来了。我毫不犹豫地把换下的衣服搓成一团,塞在墙角。然后,我就精神抖擞地出现在明晃晃的路灯下了。
衣服问题算是解决了。
吃饭问题还没有解决。
我想到了野外生存。
我得去找一个有山有水有沟渠有树林的地方,那样才能找到适应食用的东西。可是城市里没有这些,而城市又太大,我不知从哪里走出去。看来野外生存的条件目前还不具备。
现在又到晚上了,而我的肚子又开始闹意见了。
夜晚是城里人美梦开始的时候。他们要么举家出门散步,要么躲在温馨的家里做一些浪漫的事,要么三五个好友聚在一起,喝酒,K歌,跳舞,或者泡妞吸毒,就像我在星光夜总会看到的那样。
星光夜总会!我有时在想,这个星光夜总会到底在什么位置呢?我忍不住想起它来,想偷偷地返回去,远远地瞧上一瞧。我并不是想回去找人打架,我只是想回去看看,看看那些认识或不认识的人。比如老六,比如罗丹琳,比如琼琼,比如牛总等等。但这个想法稍纵即逝,我马上就把它从我的脑子里赶跑了。我为什么要去看它?我对它还有什么可留恋的?再说,我这副狼狈不堪的样子,怎么去?看到那些想看的人,我又能怎么样?
还是想些实实在实的事吧。现在,我知道了日期,知道今天是12号,我的心里就有些底了。我每个的20号前(一般都是20号)要给家里寄钱。罗丹琳说,她会向牛总建议给我们发银行卡,这样就不用跑到邮局去寄钱了,直接从银行划账就行。可我还来不及领到卡,就被扫地出门了。现在离20号还有8天时间,而我身上一根毛也没有,并且连生计都没有着落,我拿什么去寄?如果没钱寄给家里,会不会影响妈妈在家里的地位,会不地影响妹妹读书备考呢?
妹妹还有不到一个月就要高考了。她真是个既聪明又懂事的好妹妹。她的成绩跟我当年一样拔尖,更主要的是,她的心态比我好得多。她从不怨天尤人,既不生爷爷奶奶的气,也不生任何人的气,她的脾气好得古怪。真是难为她呢,小小年纪就如此懂事,真叫我这个当哥哥的感到汗颜了。
我答应过妹妹,等她高考成绩出来,我一准回去看她,亲自送她进大学的校门。如果不是发生了这些事,到时候我真的会很风光地出现在她的面前,然后说:“娟子,你没有让哥哥失望,你真是我的好妹妹。”然后把我亲手攒来的钱交到她手上,让她安心读书,将来成为一个有出息的人。可是,现在就难说了。上大学需要一笔很大的费用,我到哪里去筹这笔钱给她?
我的心思真容易走野,一下子就跑得没边了。暂时别管钱的事,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现在还是想想如何解决眼下的当务之急:吃的问题吧。
桥墩下的老阿婆和白胡子老头倒是有办法弄到吃的。他们的办法不外乎两个,一是沿街向行人乞讨,二是去垃圾箱或泔水桶里找。这两个办法我都做不到,就像我在早餐摊前一样,徘徊半天,就是张不开嘴。而去垃圾箱或泔水桶里找那些变质发臭的食物,我也做不到。难道让我去找光头和刺青,然后投靠到他们的手下,甘心去做他们的马仔吗?这一点也行不通。他们不大像是自食其力的人,而且狂妄自大,喜欢惹是生非,我可不想做他们的马仔。当然,我也不可能再回到桥墩下面去,我怎么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受人家的恩惠呢?我还是自己想办法好了。
没有东西吃,水可少不得。据说,人不吃饭,可以活七天,但是不喝水的话,连三天都活不了。我还是先找点水喝,权当充饥吧。
我不知道现在身在何处,不过我想,水源总是可以找到的。我注意着路边,努力寻找那些可能发现水管的地方。我看到路边绿化带有一只矿泉水瓶,我看看没人,就去把它捡了起来。晃了晃,里面没水。我想丢掉,可转而一想,算了,别丢了,留着它去装些水备用吧。我就这样把它留了下来。
后来,我又发现了一只矿泉水瓶,我有点犹豫,要不要捡起来。犹豫再三,还是捡起来了。我拿着两只空瓶子,觉得不知如何处置它们。便挑了干净的留在手里,另一只丢在地上,一下一下用脚踢,就像是踢足球似的。我觉得这样很容易打发时间。
没一会儿,一个背着一只大编织袋的干瘦邋遢的拾荒者默不作声地走过来,迅速把那只被我当作足球的矿泉水瓶捡起来,塞进他的编织袋里。然后他又指着我手里的另一只瓶子。我马上明白了,原来他是要我把这一只瓶子也给他。我恶作剧般把瓶子在手里晃了一晃,笑着说:“卖给你,五毛钱。”
拾荒者瞪了我一眼,用不屑的声音说:“五分钱也不值。”
我说:“那你出几分?”
“两分。”
“三分,我才给你。”
成交。
拾荒者居然答应了。他把手伸出口袋,掏了半天,忽然嘿嘿地笑了,说:“我没有三分钱。”
我一想也对。现在的人有钱了,分币在市场上根本看不到了,即使角币在城里也很少,只有在乡下才能看到。我相信他不是蒙我,便也笑了笑,信手把瓶子扔给拾荒者。拾荒者又把瓶子塞进编织袋,然后沿着绿化带,聚精会神地继续收集矿泉水瓶去了。
这倒是一门不错的营生。我突然灵机一动。是了,拾荒!这门营生不仅在城里有,乡下也不是稀罕物,据说有的人专门靠捡垃圾为生,一年下来,收入竟也可观,而且丝毫不比打工差。
就是它!
我的这个念头一出现,马上就后悔把瓶子白白给了那个干瘦的中年拾荒者。我即使不收他的钱,也可以问问他,这些空瓶子还有捡来的垃圾要卖到哪里,能卖到什么价钱等等。我不好再追上去问他。同行是冤家,他要是知道我也做拾荒的营生,去抢他的饭碗,他肯定什么也不会告诉我的。
不过,这事好办。沿街走去,总能找到废品收购站。
我兴奋不已。我终于想到一个可以自谋生计的好路子了。说干就干,我立马动起手来,连肚子饿了脚走累了也顾不上。那个拾荒者从这里捡过去,我就从另一头,从马路的另一侧反方向捡过去。反其道而行之,避免撞车,说不定会有意外的收获。我得意地笑了。这是这几天来,我第一次笑得如此开心。
一只,两只,三只……走了没有一里路,竟然捡到了七八只空瓶子。我两手拿得满满当当的,有点拿不下了。我想起那个拾荒者的做法,也得去弄只大大的编织袋来装着才行。我记得刚才看到有个垃圾箱,里面就有。我又走回去,在垃圾箱里果然找到了一只缺了角的编织袋。缺了角不打紧,我找来一根布条,把缺角扎起来,把空瓶子放进去,还好瓶子没有漏下去。
我继续沿着刚才走过的路,一路捡下去。在捡瓶子的过程中,我又有了新的惊喜。我竟然在路边捡到了一袋吃的。这可不是变质发臭的,而是有人开车路过刚从车窗里扔下来的,我亲眼看到。看看四周没人,我鼓起勇气把那袋东西捡起来,马上就有一阵香味扑鼻而来,这勾起了我的饥饿神经,我这才记得我饿了。我打开一看,里面竟然是鸡腿鸭脖卤牛肉什么的,还有大半瓶营养快线。它们可都新鲜着呢,散发出来的味道很诱人。我先尝了尝营养快线,味道不错,接着又咕嘟喝下了大半,这才坐在绿化带的隔离墩上,取出一根几乎完整的鸡腿,有滋有味地啃了起来。
好香啊!我一边吃着,一边幸福地陶醉在这天上掉下来的美味中。我甚至想起了在夜总会门口第一次看到琼琼嘴里含着一根鸡腿或鸭腿的神情。我笑了。接着,我的眼泪从眼角流淌下来。我尽情地让眼泪流淌而不去揩拭它。我想大哭一场。
吃完喝完,笑完哭完,我还得回到现实。我继续去捡垃圾。这个时候,大街上已经人少车稀,寂静得跟荒郊野岭似的。但我不怕,我不知疲倦地沿街捡拾。眼看编织袋都快塞满了,我也走不动了。我靠在一个墙角,迷迷糊糊地打起了盹。
当我醒来的时候,大街上又恢复了忙碌的景象。我胡乱揉了揉眼睛,一看身边的编织袋还在,我来了精神。我得把这满满一袋矿泉水瓶卖掉才行。
我觉得我应该尽快回到正常的生活状态中。比如,我的脑子应该清晰,我的身体应该健康,我的生活应该有规律。脑子现在差不多没有问题了,只不过因为饥饿和困顿,有点凌乱而已。身体也差不多复原了。桥墩下的老阿婆说得对,我年轻身体好,挨几下揍扛得住,那些不过是表皮之伤而已,敷了几天的药,差不多没什么大碍了。我得揭掉这些难看的塑料布包扎着的东西,那样太难看,而留着个伤疤可能好看些。我的生活暂时是不可能完全按生物钟来了,不是迫不得已么?
把身上那些裹着的东西揭掉,觉得清爽了许多。我站在原地,四周观察了一下,我要确认我现在的位置。而确认方位的最好方法,是找到一个参照物,比如什么路,什么方向,什么明显的建筑物之类。这些对我来说小儿科而已。早上起来,面向太阳,前面是东,后面是西,然后是左北右南,这是读小学就懂的常识。我对着太阳升起的方向站了一会儿,马上把周围的情形摸了个透。附近最明显的地标性建筑物是国贸大厦,高耸入云,尖尖的顶盖,银灰色的墙体,一看就容易记住。道路呈十字型分布,东西向是人民路,南北向是中山路,前面还有个路牌,指着去哪里去哪里。我仔细辨认了一下,路牌上没有标注星光夜总会。真可笑,我还去想它干吗?
我还是去把满满一袋矿泉水瓶卖掉再说吧。这回我可不能瞎猫逮死耗子乱闯了,我有嘴,我可以去向人打听。可城里人都很高傲,他们一般是不大搭理乡下人的,尤其是我这样的流浪汉。这一点我知道。我便把搜寻的目标放在那些衣着过时、形容萎琐的人身上,因为他们十有八九是从乡下到城里打工来的,他们的身上多少还保留着一些乡下人的纯朴和善良,他们不可能不搭理我。
要说在城里想找到外星人不容易,可是要找乡下人,那可是一逮一个准,尤其是在这座著名的大都市。乡下人做房子城里人住,乡下人做衣服城里人穿,城里人拉屎撒尿乡下人清扫。反正这么说吧,在城里,无处不镌刻着乡下人的印记,除了他们的心里。因为,在城里人看来,乡下人太愚昧,太粗俗,太卑微,不配走进他们的心里。
我拦住一个女孩,因为这个女孩酷似乡下人。我问:“请问,哪里有废品收购站?”
那个穿着过时的脸上红扑扑身材水桶般肥硕的单眼皮女孩,马上捂着鼻子,皱着眉头,厌恶地看着我,然后走开了。
我有点失望。我相信我没有看错对象。不过,也许是我的样子吓着了她,我的这副样子,她一定以为是个疯子或者癔病症者,她怕受到我的骚扰或者侵害。我顾不上跟她怄气,马上拦住另一个人。这个人是个精壮的中年汉子,蓬头垢面的,黝黑的脸上胡子拉茬,一看就知道是个在城里做粗重活的乡下人。我说:“大叔,请问这附近哪里有废品收购站?”
这回我没找错人。那个大叔旁若无人地张大嘴巴咬了一口手里的馒头,露出乌黑的牙垢。然后他嚼了几下,指着我身后的方向,嘴里含混不清地说:“往啊(那)边呕(走),一百多以(米)就呕(有)一个。”我很准确地明白了他的意思,并且向他道了谢,然后我就背起编织袋,往大叔手指的方向走去。
我找到了废品收购站,问了问废品收购的价格情况。站里人大概看出我是初出道的拾荒者,面无表层地解释说,这里买卖公平,童叟无欺,都是一个价。我也不好讨价还价,把矿泉水瓶子一脑古儿倒出来。然后我激动地从他手里接过钱。我醮着口水,认真数了数,一共是七块八角钱!
我激动极了,我的心都差点要蹦出来。短短一个夜晚,我就赚到了七块八角钱!这下子可就不愁吃饭问题了。我转身快速离去,在确认收购站的人看不到我以后,我激动得跳了起来,然后手握拳头,往下一挫,嘴里“耶”的一叫,做了个明星才做的兴奋的姿势。
然后,我迫不及待地去找早餐摊子。我可得美美地、痛痛快快地敞开肚皮,好好地吃它一顿!
事实上,一旦没有面临饥饿的危机,对吃的愿望会大大降低。就像我小时候,家里穷,见到什么都想吃。而现在的孩子,他们家里什么都有,从来不差钱,可他们什么也不想吃。让孩子正常吃饭,是许多家长面临的最头疼的问题。
对此,我有一个很好的办法,如果你狠得下心的话。既然孩子不吃饭,就什么也别给他吃,饿上他两天三天的。饿上一天了,他会有点食欲;饿上两天,给什么吃什么;要是饿上三天的话,他看到饭眼睛都要发绿,没菜没汤都能****几大碗。不信的话,你不妨试试,包你百试不爽。
这可是我的亲身体会。
我现在的情形跟昨天大不一样了。我口袋里有七块八毛钱,我一口气买了一碗稀饭,六只大包子,花掉了我六块五毛钱。可我只吃下了三只包子,大半碗稀饭,就饱了,吃不下了。我努力把稀饭喝完,再问店家讨了只袋子,把另三只包子装起来。我不舍得丢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