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良行被提拔,从野鸡胡调来二十一沟监狱任副监狱长,主管服刑人员的改造。这要说姨妈和父亲十二分的英明,他们从来都没有停止对在省城读书的马良行的女儿的关照,姨妈还把那姑娘送到国外留学。
野鸡胡监狱因为“不适合人类生存”,被下令撤并。
马良行揣点儿私心,把野鸡胡群众中的“精壮劳力”都带到了二十一沟,类似英雄投靠梁山捎些“见面礼”。
金大江当年脱逃成功,却不敢回家,不敢投亲靠友,凭着一手厨艺,漂流四方,一个地方停留一般不超过三个月,听到警笛声,看见政府,他就牙根发颤,腿肚子转筋。这些年熬下来,落下一身病,精神几近崩溃,终于忍不住向野鸡胡打电话,“找马良行副分监区长”。马良行亲自带队,驱车千余里,远赴湖北带金大江归案。这事为马良行的升迁锦上添花。“二胡”在野鸡胡第二次撤并时已经刑满,回家不到半年,又因抢劫出租车“二进宫”,领刑十一年。杨小帆也是“旧刑再犯再进宫”。
几星期之前,我收到一封发自广州的女人的信件。信上说,她在一次回老家,也就是与我们后厚村相邻的一个村子的时候,在广播中听到了我写的一篇散文,深深触动,愿与我“结交,成为笔友”。这事被分监区长大肆渲染,还鼓励大家向我学习。政府说:“别怕老婆离婚。”我浮想联翩,却没有当即回信。不是我不想回信,我是十分忐忑。写了几回,自己都不满意,撕了。我需要一段时间,找准定位。
一年前,我和妹妹为了古力新不欢而散,几乎反目成仇。后来我检讨自己,进一步核实关于古力新的情报。毕竟,我向妹妹描绘的古力新的为人几乎都没有证据。我对着高墙电网说“法律重证据”。马良行对我的优待,为我在狱内的生活提供了巨大的便利。调查古力新,也不用像以前那样煞费苦心,偷偷摸摸。然而,调查的结果矛盾重重:有人说古力新是个胆小鬼,借着块头大,装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其实是“以攻为守”。他买通了“美人”,佯装他的“马子”,其实他就算“把老二塞进烟囱往黑里磨”,也不会操“美人”的屁眼。还有,说什么杀死了野鸡胡的华子良,纯属吹牛,他压根没去过野鸡胡。这一点,被杨小帆、“二胡”等印证:华子良还活着。不但活着,而且沐浴、剪发、剃须、更衣,狮子头变猴屁股,要做姜所长姜楠的新郎了。另一些人则说古力新是个恶霸。关于古力新入狱前的情况,几位政府都说:“文物贩子。”
反省之后,我给妹妹写了一封信,我说:“马克思主义唯物辩证法认为,一个事物都有两个方面。当我想用钢丝绳勒古力新同志的脖子,将他的身首‘一分为二’时,我应该在此之前拿出他种种恶行劣迹的证明,再起草一份起诉书,之后,再起草判决书,找观众若干,公开宣判。行刑时,本着全球通行惯用的人道主义原则,用黑布蒙上他的双眼,并送上大餐一桌,白酒一碗,酒足饭饱之后,再征询其是否留下遗嘱,是否信奉某一宗教,以便高薪聘请牧师法师、之类为其超度灵魂……”
我还说:“古力新同志的一生是战斗的一生、革命的一生,他把毕生的精力都献给了伟大祖国的考古事业,成绩彪炳,享誉海外,他把中华文明辉煌历史的编年从三千年推向五千年,从五千年推向一万年,以至于西方各族,各党派,各元首纷纷摒弃前嫌,向我中华鞠躬跪拜……”
我又说:“古力新同志顶着压力深入煤海,大海捞针,针针见血,所谓出师未捷身先死,留取英名照汗青。伟人曾经这样教导我们:‘今后我们的队伍不管死了谁,不管是强奸犯,还是盗墓贼,只要他是做过一点考古工作的,我们都要为他送葬,开追悼会。用这样的方法寄托我们的哀思,使狱内群众团结起来。’叹只叹,死者不能复活。是的,不能复活。耶稣本来是要为每一个群众发放复活证书的,怎奈东方遥远,其声渐弱,其心渐衰,所谓鞭长莫及者是也。事已至此,我等须化悲痛为力量,继续完成古力新同志的未竟事业,将考古进行到底,将中华文明之编年推向两万年,十二万年。子子孙孙推下去。”
最后我说:“对死者品头论足、说三道四,有悖我中华十二万年(仁者注:‘十二万’年是古力新‘倒行逆推’的功劳)文明之道德圭臬,请看在你我乃一奶兄妹,同宗本仁,本着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原则,缓刑处之,以观后效。”
在给妹妹写信之前,马良行把我叫到政府值班室说话。他问我想干什么“工作”,我说做厨子。他说:“什么厨子!在野鸡胡我就反对你做厨子。当然,不是说你的厨艺不高。我是说那会有什么出息。”我说“哦”。他说:“你会写文章吧,如果能写个一篇半篇,就去那个小报社吧。”这话听着像风铃一样。马良行还告诉我,绝不要灰心,绝不要绝望。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无期可以改有期,有期可以再减刑。我在野鸡胡的服刑没有白干,他为我弄了一份野鸡胡监狱的官方证明,证明我在野鸡胡服刑期间表现好,抗洪救灾立了功,可以加倍减刑。很快,我的“无期徒刑”就被减刑至有期徒刑十六年。
“十六年,表现好,最多可以减一半。”马良行说。
也就是说,我的理论上的最少刑期只剩下八年。
我能不听马良行副监狱长的话么!
等我写完了给妹妹的信,发现自己的想象力可以随意穿越高墙,穿越时空,并且,文章所需的情感因素好像一位单相思的恋人,一直在暗处等我投去关注的目光,等我召唤。这个恋人招之即来。我明白了我是可以写文章的。我写了一篇文章,取名《风》,交给了马良行。
马良行扫了几眼,马上拉下脸来,说:“抄的吗?!”
这不亚于遭到当头棒喝。
其时,正有教育科的一位政府在身边,马良行把我的文章递给他,说:“你看你看。”马良行的语气好像我已经犯下了剽窃之罪。那位政府看了一会儿,抬起头,用目光在我、马良行和稿子之间扫来扫去。最后,他盯住我说:“这是你写的?!”
是的,是我写的,当然是我写的。我为什么不能写!
那个女人,在我们老家的邻村广播中听到的就是这篇《风》。它先发表在本监狱的《新生报》上,又被监狱局的《图新报》转载,又被一个叫《春芽》的文学杂志转载,又被电台选中。据说,有作曲家也看上了它。
马良行当即对那个政府说:“去,告诉你们丁科长,说我给他找了个人才!”又转向我,说:“没发现啊,这么多年都没发现!你还有这才能。”
既然马副监狱长都没发现,我也没发现。
这样,我在二十一沟监狱《新生报》当上了一名编辑,并有幸与梅昊成为“同事”。丁树叫我当《新生报》的领导,我不干,我推举梅昊。原先的主编三个月前刑满回家了。
梅昊依然延续着我们当年同病房时读书的习惯。只是,他话更少了。我一时弄不清他是自己用易经测出了未来,所以对生活丧失了信心,还是我春风得意,不小心损伤了他的自尊。当主编的事,他客气了几个来回,最终“屈就”。
《新生报》每月一期,我负责推荐来稿,修改错别字,交给主编梅昊“审阅定稿”,再由梅昊交由丁树终审签发。打印另有一人。《新生报》直属教育科管辖。这样,在丁大科长的直接领导下,我从体力劳动者摇身一变,成了脑力劳动者,每月的积分还是最高的。我获得了大量时间和自由往来于各监区、各分监区的权利。所以,我出现在狱内任何一个地方,都不会令自己惊讶。我不但可以自开小灶、安心读书,还培养了闲情逸致,跟养伤归来的郑开泰开枰对弈。“开枰对弈”当然是专指下围棋啦。斯文吧。
郑开泰自己刚出院,老婆就查出了乳腺癌,他住院是公费医疗,老婆却不能。他老婆在二十公里外的一个水泥厂当工人。国家建设一日千里,满世界的高楼如雨后春笋,他老婆的水泥厂愣是背上了三千多万的债务,濒临倒闭。已经有几十名职工下岗了,关于医药费,水泥厂厂长说:“我的好嫂子,你把我压成药片,轧成粉末吃了吧。”郑开泰要求下井多挣钱,但领导不准。为了省钱,他一天在狱内待十六个小时,跟我吃小灶,下棋。为了报答我的厨艺,他弄来好多围棋书。我看完了,他又鼓动丁树去买。那些围棋书,他自己一眼也不看,似乎也看不进去。
按照狱规,犯人接见亲属,必须由政府陪同并监视。我现在可以自己走着去。
这是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佛足山对面、两侧的大山上偶尔可以看见一两株火红的枫树,显出大山的一点灵气和生机。二十一沟这地方虽然较之野鸡胡可算做山大沟深,但因为靠近大城市,开发煤矿,人口多,烟尘垃圾多,植被消减相当严重,野生动物几乎绝迹。据说,几十年前刚创建监狱的时候,这儿的生态跟野鸡胡相似;而现在,遭遇一只野兔或野猪之类的家伙是十分新奇的事。
我给妹妹的那封信,是寄到姨妈的地址,由姨妈转交的。妹妹不久回了信,说:“十分抱歉。”语调相当老成,叫我怀疑是不是姨妈代笔而为。妹妹还说:“为了一个死去的古力新而败坏我们的兄妹亲情不值得。”妹妹还说到她常与父亲和姨妈见面,已经“不似当初”了,“回到了亲人的怀抱”,“不再迷恋行为艺术”。妹妹说父亲跟姨父姨妈一起炒股票,赶上东南亚经济危机,股票都“套”住了,不过这些年的总账还是赚了些钱。还说什么呢?对了,妹妹还夸了我两句,说我的文风够“酷”。她还提到了一个男人,说正帮着他出书,书名叫《拆卸历史政治的核心零件》。妹妹的变化令我心中忐忑,虽然一些内容得到了姨妈的印证,但我依然将信将疑,难以想象妹妹也是二十六七的女人了,她依然未婚。
妹妹身边立着一个男人。
“他叫项君,我朋友。”妹妹仁小宜双手抱着他身边男人的一条胳膊,摇晃着,像蜜月中的糖人儿,笑嘻嘻地说。自豪之情溢于言表。这就是妹妹抛弃行为艺术、转移兴致的所有依据和根源吧。
项君的胳膊有些僵硬,直一下,屈半下,似在挣脱身边女人的缠绕。
我认识项君。快十年了,我依然认识他。这是理所当然的。项君认识我,我烧成了灰他也该认识我。项智义——他的父亲被挂在挂猪肉的铁钩子上,那是我干的。当时项君就在现场。他目击了父亲的死亡。他是我犯杀人罪的有力的直接证人。那之后,我无数次地借他的影像联想他的哥哥项明,试图扽出灾祸的根源,原版就是眼前的项君。
多了一副眼镜。
眼镜片后面的双眸十分平和,在身体微欠之时,也没有开脱与我的对视,丝毫也不闪躲,流露出这个男人的勇敢与自信;在礼节的层面,也显示出他的教养。某一个瞬间,我的脑际闪过围棋九段常昊的影像。巧合的是,郑开泰说过我的面相接近围棋九段周鹤洋。
接见室人很多,杂音之中裹携着哭泣。我身边这位有二十三年没见过爹娘,今日相见,弄出了各种声响。即便如此,我还是听见了项君的话语。也许我并没有听见,只是看见了他变动的口形。
“你好。”项君的一只胳膊从身边的女人的臂弯中解放出来,他双手垂胯,直起略欠的身体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