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城有家医院,对外挂的牌子是“利新医院”,实际上是被高墙电网围堵的一所监狱。在这个监狱中为群众治病的大夫和护士,多半是被判过刑的和我等类同的服刑人员。为我缝肌腱、料理腿伤的大夫叫华子栋。起初我以为他是华子良的兄弟,其实这二人毫无瓜葛。
华子栋原是省城某军队医院的主治外科大夫,名头很响,非处级以上的干部,挂不上他的号。华子栋用自家的电话线勒死了吸毒的儿子,被判十二年有期徒刑。在法庭上,华子栋教授为自己辩护,他说他的儿子不但祸害家人,而且祸害邻里,他应该算是为民除害。检方说:“任何人都不能非法剥夺他人的生命。”华教授说,我生养了他,有权收回。因此,有媒体送他“法盲教授”的雅号。
案发时华子栋48岁,如果他蹲满十二年,出去之后刚好可以去原单位办理退休手续,如果人家没除他的名的话。
大夫们都是两人一个单间,顿顿四菜一汤,天天不重样儿。由此可见,进监狱之前,先混个文凭,再弄个教授名头之类的东西是非常必要的。姜楠私下里叫华子栋“华老师”。我听见华子栋跟姜楠说:“一样,都是给人做手术。”好像他还可以参加总统竞选。
我住的病房另有三个群众,其中一位叫梅昊,是二十一沟监狱的。二十一沟监狱是煤矿,伤亡的事情时有发生。梅昊的光头被精心修饰,可以看出“平头”的痕迹。他下巴略尖,嘴巴微翘,眼睛大,鼻梁高。他犯的是诈骗罪,被判无期。他的腿骨折了,不是在矿井下,而是在号舍拉劝一对斗殴的群众,大铁炉子倒了,砸断了他的小腿骨。
梅昊一点也不摆“大监狱”的谱,他说,他是整合社会资源,民间办学,为国家减轻教育负担。办学何罪之有啊?!资金不足,贷款,贷了款倒卖钢材,为了增值嘛。后来学生被另几所学校抢去了一大半,余下的也闹着退学、退款。退不成了。倒卖钢材赚了头一笔,之后就赔了个倒栽葱。所幸的是,去了二十一沟监狱,入监训导三个月之后,人家并没有让他下井挖煤,而是打算安排他去狱内的“育新”学校教书。先生尚未做得,先折了一条腿。
不说话的时候,梅昊总是举着一本与易经相关的书,抿着嘴,撅着下巴,紧锁眉头,像个洞悉苦难、忧国忧民的老太太,仙者。这时,我们另外三个群众就十分尴尬,似乎我们的无知和低劣都记录在梅昊举着的书中,被他一页一页审视。他那种旁若无人的样子,分明就是对我们的蔑视。
马良行曾经劝导我学习,考大学文凭。我学了,但质量很差。这要怪姜楠和井裳清。好在,我有的是时间。
父亲和姨妈在姜楠的陪同下带来几本烹饪技术方面的书,要我学习。书中还夹了几页手写的烹饪野味的方法。说是从一个六十多岁的大师傅那儿讨来的。我知道,所谓“讨”,就是花钱买。父亲是不欠人情的。
我想起了金大江。这个胖师傅正在自由天地里逍遥吧。
我问起父亲煤矿上的事。父亲说不干了。姨妈说你爸赔着本把那煤矿卖啦!
那吕刚呢。
父亲不高兴。
姨妈说,那小子卷了父亲的钱,跑啦。恩将仇报的畜生。
父亲说没有死人,老天爷保佑。吕刚去就去吧,他拿的钱也不算多,他一定是急着用钱。父亲如此宽容,应该比较接近佛门弟子和信徒了吧。
吕刚急着娶井裳清吧。
我受伤、井裳清消失、兰迪受伤、杨鼎康被罢免、辛占河登基……野鸡胡有一组多米诺骨牌被推倒。谁推倒了第一块?是吕刚吧。井裳清的两颗智齿就挂在我胸前,它们像蚂蚁的钳子,夹我的肉。我和井裳清甚至还没来得及深入研讨这两颗智齿的意味儿,她就后悔了吧。她分明说过,这东西要送给丈夫的。她好像还说她属虎,虎牙可以避邪。我感觉到脖子和胸前黏附了稀乎乎的蜜糖,那上面爬满了虫子。更要命的是,这些虫子只是在这儿集结,它们很快向我身体的其他部分蔓延。那感觉类似香紫苏过敏。
母亲依然如故,住在宝函寺村,一天三入寺,一跪三小时。母亲的双膝褪了几层皮,后来生出厚厚的硬茧。姨妈说着,泪水已经滚出眼窝。父亲扽了一下姨妈的衣角。姨妈擦一把泪水,说她不想说这事儿。可是,天木要问,有啥办法。
我问母亲,是试图在母亲的信息中得到慰藉,可是,结果适得其反。而说到吕刚,必然联想井裳清。井裳清与我肌肤相亲的时光恍然如梦。
还有一些事情是亲人走后姜楠告诉我的。比如俞金花的逐级上访从未停止。现在,俞金花住在省城,天天去人大、检察院门口举牌子,见着从里面出来的车就拦,喊冤。见着围观的群众就诉苦。俞金花的意图就是:杀人偿命!俞金花还威胁说她要去北京。姜楠说,都四年了,俞金花真是执迷不悟啊!还有,父亲并没有像吕刚说的那样受伤住院,只是父亲从矿难中逃生,躺在泥水中,呆呆地看着天上的乌云,父亲流泪了。父亲说:“不干了,不干了,不干了……”可能是父亲的话提醒了吕刚,他才卷了钱四处寻找井裳清的。当初,井裳清跪着求父亲帮助,吕刚就爱上了她。现在,两人不知在哪儿定居安家逍遥快活呢。
“是你叫我学厨子?!”我问姜楠,“这算补偿之一吧。”
姜楠兴奋得满面红光,仿佛做了善事的信徒得到佛的赞赏。她说:“我跟你父亲和姨妈一提这事儿,他们都高兴得不得了。你姨妈拉着我说‘您真是观音转世啊’!你父亲说,‘可不是嘛!这位警官真是观音相呢’。哎,你说,你说我像观音吗?你父亲可是说了好几遍呢。我跟你说啊,后来,你父亲跟你姨妈嘀咕了几句,你姨妈就跟我说要给多少钱。这,这……我就生气了。我说,你们这样不是陷我于大不义吗?是羞辱我!再说,要不是你们家天木在树林中抱起我来——我说漏嘴了。反正我说天木是为我受的伤,是我的救命恩人!这样,他们才……”姜楠跟我说这么多话,并且完全人格对等,甚至是用明显在讨好我的话语方式,仿佛就是我的家人。什么人?媳妇?嫂子?妯娌?这叫我备感温暖与亲切的同时,也暗暗忧虑:她是不是怀孕了?!
终于有个利新监狱的政府路过,姜楠才刹住车。
按姜楠的理想图,我掌握一门烧野味的绝活,去场部,天天为辛占河和来野鸡胡视察、狩猎的官员炒菜。这样,自己吃得好,又不下地,一举两得。
我好像不能拒绝,就像我无法拒绝井裳清把青春肉身呈现给我一样。
“自学成材,许多伟人都是自学成的材!”姜楠鼓励我。
练习掂勺,练得胳膊肿痛。
唯有梅昊举着另一本与易经相关的书,那书的封皮儿好像是《大智慧》,他没有挪动身体。
梅昊依然保持着“仙人”姿态,我天天掂勺,沙子磨铁皮,吱吱吱地比一群耗子围着还烦,炒勺碰锅沿,叮叮当当,梅昊就是这姿势,他不为所扰。他说:
“凶多吉少。”
鱼湘军在兰迪面前是厚道热情的样子,有问必答。但是,他知道在外国人面前是不能倒苦水的。那样会影响、甚至危害祖国母亲的形象。即便兰迪率真坦诚的性格具有十二分的感染力,十三分的魅力,鱼湘军依然保持清醒的头脑。兰迪走后,辛占河专门找来鱼湘军,说他“为中澳人民的友谊作出了贡献”。
有什么不能说呢?
父母离婚不能说。
父母早年是“支援大西北”,从湖南调来的不能说。
来野鸡胡工作,当狱警,是与同学打赌的结果不能说。
与工作相关的一切都不能说。
关于爱情,确切地说,是关于跟女孩子的爱情,不说吧,人家会认为自己是“同志”“玻璃”。他编的爱情故事是这样的:在省城,有个副市长的女儿,已经订婚了,听说鱼湘军一个人住砖窑,天天被帕瓦罗蒂的男高音,或者贝多芬交响乐唤醒,工作之余喂鱼养狗种花,神仙似的。她不相信,亲自来了一趟。见了之后,她说,如果这个狱警能这样生活一年,她就跟原先的未婚夫解除婚约,搬到野鸡胡跟她住。
兰迪拍拍手,惊呼:“妙啊!还剩多长时间?”
“将近一百天吧。”鱼湘军推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镜。
一百天之后,兰迪看到的是被皑皑白雪覆盖着的巨大坟茔。那里面只有鱼湘军自己。
鱼湘军是跟七湾湖水库中那条弄翻过他的小船的大鱼同归于尽的。
为了在近万亩广阔的水域钓到那条大鱼,鱼湘军下了一个多月工夫。他在第二湾选了一处水位较浅的地方,每天晚上12点准时在同一个地方抛下一公斤重的自制鱼食。鱼食中和进了野猪血、野猪肝、野猪肉、鱼骨粉。鱼湘军认定这条大鱼不是草鱼、鲤鱼、鲢鱼之类的普通货色,它可能是一种凶猛的叫做鳡鱼的食肉鱼。这鱼还有个别名,叫做“黄钻”。
下饵的距离必须在距水岸二十米以上,最好是三十米左右。怎样把做好的鱼饵投向这么远的距离呢?用小船显然不行。用海竿也不行,鱼饵太大。鱼湘军想起美国西部牛仔抡绳子套牛马的技术,就找来三十米长、圆珠笔芯那么粗的十分柔软但很结实的尼龙绳,一头钉在地上,在地上盘出一个一个圈。美国牛仔抡出去的是绳圈,怎样把一公斤的软乎乎的东西连着绳子抛出去,半途不溃散,又能安然沉入水底?鱼湘军想了三天,试了三天,最后,他决定用塑料袋。这样,抡的时候鱼饵不散,入水也不散,落底时,由于没扎口,鱼饵就会露出来,腥鲜的气味开始八面扩散……
鱼饵连着尼龙绳,水下的动静,大鱼吃没吃,尼龙绳都有反应。
砖窑顶上,原先布满了冒烟透气的碗大的孔,鱼湘军只留下最外层一圈的七个,他在上面加装了铁皮烟囱帽防雨,下面安装七个喇叭,组成、构建出环绕立体声。环绕立体声在主人的操控下,也可以当做闹铃使唤。
清晨,砖窑别墅会在贝多芬《欢乐颂》或者帕瓦罗蒂的《我的太阳》声中爆炸般苏醒。兰迪在的时候,鱼湘军把音响调到下午四点,他要去分监区换班的时间。《欢乐颂》猝然响起,吓得兰迪像被炮弹击中一样仰身后翻,这声音也曾惊得层层围绕着砖窑的树上的大群灰喜鹊和野鸡扑扑啦啦四散逃窜。幸而杨国威一刻也没有离开自己的岗位,他双手抓着轮椅的把柄,侍立在兰迪身后。兰迪双手抚胸,口中“阿门”之声连连。之后,她闭上眼睛,再睁眼的时候,她想站起来,站不起来,她就要求杨国威转动轮椅。转啊,转啊……“欢乐”的旋律,“太阳”的光芒,为兰迪的灵魂装上了翅膀。兰迪感觉自己身在“欢乐太阳”的“里面”被融化了,之后,呈放射状被抛向野鸡胡的天空,紧接着像怒放的礼花在空中炸响。野鸡胡的天空如此清澈、如此湛蓝!
鱼湘军挺起身子,伸展双臂,拍拍坐在床前的两只军犬。军犬夜里轮流在自己的窝中睡觉,轮流值班,守卫主人。黎明时分,它们会先于主人醒来,踱到主人床前。鱼湘军对它们说:“早上好。”它们就摇摇尾巴去门外的环形林子里方便、散步,偶尔嬉耍一番,等着主人穿衣洗漱,吃早点,也等着自己的早餐。
如果鱼湘军犯懒不起床,军犬就立起,用爪子拨拉主人的手,还不醒,就挠脚心,直到主人起来为止。
鱼湘军的早餐通常是一碗八宝粥,一枚煎鸡蛋,一小碟咸菜,一个馒头。在做早餐、吃早餐的过程中,他还会逮空喂那几缸热带鱼,跟它们嘘寒问暖。那些色彩鲜艳、形态各异的热带鱼,见到鱼湘军的身影,就欢娱起来,它们差不多都是跃出水面来抢食。如果有哪条鱼沉在缸底玩“深沉”,鱼湘军就会盯着它问:“感冒啦?”“受排挤啦?”“喔,你不会又染上厌食症了吧。明天爷爷给你换食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