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太复杂，我还太嫩了
《权力的游戏》第六季结束了，很多人的命运都发生了变化，有的人死了，有的人复活了，还有的人继续周旋于这诡异暗黑的世界，却日渐成熟了。比如饱经身心摧残的珊莎·史塔克，此前观众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按“珊莎”谐音给她取了个外号叫“三傻”，但在第六季里，珊莎终于可以摆脱“三傻”这个蔑称了，她不再被小人玩弄于股掌之上，不仅成功逃脱了残暴的“小剥皮”之魔掌、挫败了狡猾的“小指头”之布局，还在北境盟军即将败亡之际导演了一出飞骑突袭、扭转战局的好戏，关键时刻挽救了家族挽救了正义。
珊莎出身名门望族，堪称金枝玉叶，爸妈爱哥哥宠、弟弟妹妹都是跟屁虫，从小无忧无虑，幸福感爆棚，是个“傻白甜”的角色。但她的命运从离开北境去首都准备当太子妃的那一刻发生逆转，目睹了父亲被砍掉头颅，此后自己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命运，被当成“奇货”在各种人渣、恶棍、坏蛋之中转来转去，被欺凌被侮辱。厄运之前，她只能示弱，但观众却因为她的窝囊懦弱由怜生恨生厌。好在，她终于抓住机会霹雳般爆发了，她不再是那个任人宰割的小姑娘，她已经以一种自己此前无法想象的方式长大了。
虽然《权力的游戏》是玄幻作品，但从珊莎成长的这个角度讲，小人，其实也是一种人生导师。
一
小人是什么模样的?
明史记载了一个名叫曹钦程的家伙的劣迹，进士出身，当到了吴江知县，拜大太监魏忠贤为父亲，被称为魏阉麾下“十狗”之一。堂堂一个读书人，却拜阉人作父，够无耻吧。但这个曹钦程还有更无耻的事迹呢，堪称无耻小人中的战斗机。史载，“钦程于群小中尤无耻，日夜走忠贤门，卑谄无所不至，同类颇羞称之”，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曹钦程当然是整天跟一群小人混在一起，但无耻到同类小人都瞧不起他了，最后甚至连他的太监干爹都瞧不起他了。“忠贤责以败群，削其籍”，意思是说，魏忠贤批评这个无耻得不可救药的家伙是败类，将他免职，剥夺了他作为干儿子的权利。
魏忠贤本来就是小人，什么小人没见过?但曹钦程这样的小人还真是把他给惊着了。他被撤职之后，还在魏忠贤面前大哭一场，边哭边说:“君臣之义已绝，父子之恩难忘。”抹着眼泪走了。后来到了崇祯朝，魏忠贤被诛，魏阉一系遭到清算，曹钦程被算作同党关入死牢。“系狱久之，家人不复馈食，钦程掠他囚余食，日醉饱”，在牢里关得久了，家里人不给送饭了，他就抢夺其他囚犯的酒饭，吃得饱饱的，喝得醉醉的——能够想象他曾经当过知县吗?
可以说，历史照着曹钦程的模样，给小人画了像:不懂敬畏，没有廉耻，嫉妒心强，见不得别人好，最爱挑拨离间，而且，生存能力极强——做官时固然飞扬跋扈，坐牢时也能从其他囚犯嘴中夺食，正所谓“我是流氓我怕谁”。
明史中没有说清曹钦程的下场如何，只是记载当李自成打进北京后，“钦程首破狱出降。自成败，随之西走，不知所终。福王时，定从贼案，钦程复列首等。”魏忠贤死于1627年，李自成攻陷北京是1644年，也就是说，曹钦程在大牢里待了17年，还能带头“破狱出降”，真是一个“小强”式人物了。
对今人而言，遭遇曹钦程这样的极品小人机会倒不是太多，一般小人倒是很多。在此强烈推荐作家阎真的长篇小说《沧浪之水》，书中写的那个“丁小槐”，真是把小人模样写活了。
“小槐”，应该是“小坏”的谐音。丁小槐此人，对同事各种阴，对领导各种媚，用小说中的话来说，“四面八方他都出奇兵，又不高明”，玩办公室政治，一地鸡毛。他处处要踩同事一把，又处处要阿谀奉迎领导。当然，拍马屁，也有拍错位置的时候，比如马厅长跟老同学喝酒，丁小槐硬要替领导挡酒，被当众训斥后，多喝了几杯，睡前趁着酒意跟同事池大为感叹:“兄弟，你说今天的事吧，我还有脸做人?还做人?狗都不是这样做的。做狗摇一摇尾巴，还给一块骨头呢，也许还摸一摸它的狗头呢!我呢，我呢?摇摇尾巴，照你心窝就是一脚!”
马厅长毕竟是领导，临睡前到两个下属房间转了转，意在安抚一下丁小槐，见他睡了，就叮嘱池大为告诉丁小槐他来看过。深夜时分，丁小槐酒醒了，听说马厅长来看过，着急得不行，埋怨池大为当时为什么不叫醒他，急着去找马厅长，“我说:‘马厅长早就睡了。’他口里‘哎呀，哎呀’地叹着跑了出去。我追到门边说:‘马厅长说他睡了，他也喝多了。’他没听见似的，跑到马厅长房门口，趴在地上看里面有没有灯光。”
这个在领导房门前趴在地上撅着屁股的形象，够生动吧。
二
司马迁在《报任安书》中写道:“盖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做《春秋》……”意思是说人遭遇不幸后，反而会奋发努力，作一番事业。“文王拘而演《周易》”，说的是商纣王时代，纣王任命西伯昌(即周文王姬昌)、九侯、鄂侯为三公。九侯的女儿被纣王纳入后宫，因为不喜淫乐，纣王就把她杀掉，把九侯也剁成肉酱，鄂侯争辩几句，也被做成肉干，“西伯昌闻之，窃叹。崇侯虎知之，以告纣，纣囚西伯羑里”。传说就是在囚禁期间，周文王琢磨出了流传千古的《周易》。
从这个意义来讲，崇侯虎是有史记载的第一个告密者。“崇侯”是姓，后来《封神榜》弄了个崇黑虎，说是崇侯虎的弟弟，就纯属搞笑了。商纣王时代距今已有三千余年，可以说，人类历史有多久，小人的历史就有多久。
孔子是第一个把“君子”和“小人”做了精确区分的哲人，在《论语》中，有多处论及“君子”和“小人”的对比:“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君子群而不党，小人党而不群”“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小人反是”“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狎大人，侮圣人之言”，很是经典。看来当年孔子没少吃小人的苦头。
小人予人类历史的“贡献”，是让人意识到这个世界远非完美，人性极其复杂，有很多以善意出发而永远无法触及的幽暗之处，明与暗、善与恶、君子与小人共存交织，这才是一个真实的人类世界，以复杂的逻辑在时间中前行，单纯以善意或者恶意来揣测，都无法真正理解这种逻辑。
遗憾的是，貌似智慧的人类有时其实很愚蠢，总是一厢情愿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人与事。这甚至成了一种致命的自我心理暗示，就给伪装能力极强的小人以可乘之机，有的人遭遇了小人打击之后，犹如“淬火”之效，变得真正强大，但有的人，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
齐桓公是一代明君，管仲临终前，君臣有过一番长谈，重点是接班人的事。齐桓公很喜欢易牙、竖刁、启方这几个人，因为易牙很忠诚，为使国君尝到人肉的滋味，他把自己的儿子烹煮了；竖刁呢，也很忠诚，把自己阉割了来服侍国君；而启方呢，伺候国君15年了，父去世时都不回去奔丧，也是大大的忠臣。管仲说:否，否，否，不爱自己儿子的、不爱自己身体的、不爱自己的父亲的，都是可怕的小人，您能指望他会来忠君爱国?
管仲死后，齐桓公把这几个小人驱赶出朝廷，但没多久又特别想念他们。是的，小人平时总比君子讨人喜欢嘛，于是，齐桓公又把他们给召了回来，前呼后拥，甜言蜜语，开开心心。后来，齐桓公病了，小人们开始乘机作乱了，假传圣命向群臣宣布齐桓公已死。他们关闭了宫门，不准任何人进出，并把齐桓公软禁起来，不给饮食，齐桓公最后被活活饿死，尸体无人理睬，在床上停放了67天，生蛆了都无人收葬，内乱之后，齐国霸业，付之东流。
史载，齐桓公死时，以衣袖蒙脸，表示死后无颜去面对管仲。
小人为什么总能乘虚而入?自然是迎合了人类的一种心理需求:爱好一种人格不对等的依附，以此满足权力感、弥补不安全感。
学者余秋雨曾专门写过一篇文章来分析小人现象，题目就叫《小人》，他写道:“封建人治专制隐秘多变，需要有一大批特殊的人物，他们既能诡巧地遮掩隐秘又能适当地把隐秘装饰一下昭示天下，既能灵活地适应变动又能庄严地在变动中翻脸不认人，既能从心底里蔑视一切崇高又能把封建统治者的心绪和物欲洗刷成光洁的规范。这一大批特殊的人物，需要有敏锐的感知能力，快速的判断能力，周密的联想能力和有效的操作能力，但却万万不能有稳定的社会理想和个人品德。从这个意义上说，政治上的小人实在不是自然生成的，而是对一种体制性需要的填补和满足。”
所以，无论对一个人，还是一种文化，能够真实认识小人存在的现实并割断这种对小人的心理癖好，都将迎来淬火之后的强大。
三
对小人“敬而远之”，是很多人的选择。在平定“安史之乱”中立下汗马功劳的名将郭子仪，声誉达到巅峰。有一次他病了，很多人都来看望，包括一个名叫卢杞的人，郭子仪听说他要来，立即让女眷避到一旁不许露面，他独自待客。卢杞走后，女眷们回到病榻前问郭子仪:“许多官员都来探望您的病，你从来不让我们躲避，为什么此人前来就让我们都躲起来呢?”郭子仪回答说:“你们有所不知，这个人相貌极为丑陋而内心又十分阴险。你们看到他万一忍不住失声发笑，那么他一定会心存忌恨。如果此人将来掌权，我们的家族就要遭殃了。”
是的，卢杞是历史上非常典型的心灵与外表一样极其丑陋之人，丑得让女人一见就会发笑，他恨哪。郭子仪虽然很牛，仍然不愿意得罪他，是的，小人是得罪不起的。果然，卢杞后来当了宰相，极尽报复之能事，把所有以前得罪过他的人统统除掉，包括对他家族有恩的著名书法家颜真卿，唯独对郭子仪还比较尊重。
在今天，因为得罪小人带来杀身之祸的倒不多见了，但后果也很严重，如癣疥之疾，颇为烦恼。所以，如何与小人相处，是为人处事的重要内容，在网上频频以各种鸡汤文形式出现，譬如:“小人远则生怨，近则不逊。因此，对小人要勤打招呼，少说话；不主动来往，但不拒绝来往；不深交，但不绝交；可以给予好处，但不能占小人便宜。不要进小人圈子，也不让小人深如自己的领域和心灵。不要帮忙，不阻拦，不规劝，不参与，不讨论，任其发展，任其自生自灭。”
这无疑是一种示弱，但很多人认为:没必要跟小人逞强，或许你有十种办法对付小人，但小人有一万种办法来恶心你。当然，也有人认为不能对小人示弱，余秋雨在《小人》一文中就这么呼吁:
“显然没有消解小人的良方。在这个棘手的问题上我们能做的事情很少。我认为，文明的群落至少应该取得一种共识:这是我们民族命运的暗疾和隐患，也是我们人生取向的分道所在，因此需要在心理上强悍起来，不再害怕我们害怕过的一切。经验证明，面对小人，越是退让，麻烦越多。那么，只好套用一句熟语了:我们死都不怕，还怕小人么?”
面对小人，内心强悍，很重要。当年，孔子到宋国，在一棵大树下讲学，宋国小人司马桓魋很不爽，派人威胁孔子，并把这棵大树给拔了。弟子担心孔子安全，要他赶紧离开宋国，孔子拒绝了，说:“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仁者无畏。
当然，对付小人，是个系统工程，与其靠个人内心之强大，不如靠文化与制度，这方面，顶层设计者的倡导与示范责任重大。上梁不正下梁歪，上梁正了，风气也正了。唐朝开国名将李靖，一代战神，但他在前方浴血奋战时，后方却时有小人诬告。这种悲剧在封建时代屡屡发生，但李靖有幸碰到了李世民。公元636年，李靖率军进击吐谷浑，利州刺史高甑生贻误军机，受到李靖责备，这是个小人，心怀不满，战事结束后，他诬告李靖谋反。唐太宗令调查此事，弄清真相，判定高甑生以诬告罪流放边疆。唐初政治生态，因此清朗许多。
四
李靖一生功德圆满，身后更被神化。他曾经年少轻狂，但军功渐长，小人攻击愈多，他也变得日渐谨慎，得以善终。他会因此感激小人吗?因为崇侯虎的告密，文王才有了牢狱之灾，接下来才有了《周易》，但是，他会因此而感谢告密者吗?《权力的游戏》中，珊莎因为“小剥皮”的折磨而坚强起来，不再是“三傻”形象，但她会因此感谢“小剥皮”的“栽培”吗?
当然不会。没有人愿意被小人充当人生导师，在付出惨重代价后，倒逼着自我人格的成全。但是，事实往往如此，小人成为许多人一生中的劫难，非经历这劫难，不能成熟，不能成就自我，这是悲哀但真实的人生。
其实这个世界上，是不可能根绝小人的。清代作家李汝珍在小说《镜花缘》中虚构了一个“君子国”，国家之中只有君子没有小人，做生意双方都争着让利对方，结果这生意没法做了。在现实生活中，如果双方都互相争利，这生意也没法做的。其实，争利与让利，君子与小人，都是因为有了对方而存在的。
归根到底，如何看待小人，其实是个跟“三观”相关的问题。君子国中有小人，小人国中有君子。谁是小人?小人的定义是什么?怎么跟小人打交道?这些问题，因为不同人生历练，因为不同胸怀，每个人的回答都不一样。一个人精神足够强大时，他心目中的小人或许会少很多；但是当一个人自己也是小人时，他会感觉周边小人，多如过江之鲫。
万物初生时，造物主从来就没有考虑过营造一个乌托邦。复杂与矛盾，是这个世界的真谛所在。以色列历史作家尤瓦尔·赫拉利所著《人类简史》，非常精彩，这本书曾这么探讨人类的道德困境:“有人已经在海滩上站了数十年，总是想抓住‘好的海浪’，让这些海浪永远留下来，同时又想躲避某些‘坏的海浪’，希望这些海浪永远别靠近。就这样一天又一天，这个人站在海滩上徒劳无功，被自己累得几近发疯。最后终于气力用尽，瘫坐在海滩上，让海浪就这样自由来去。突然发现:这样多么平静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