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彦在路边找了个树荫歇下,点燃一支烟,两眼漫无目的地扫着走在街道上三三两两的行人。他们面无表情,眼神疲劳而空洞,他的目光从一个个人身上穿过,穿过他们的灵魂,就像照镜子一样再反射回来。
他突然喜欢就这样呆呆地长久地坐在路边的树荫下,看着不远处班车站台上的分别或邂逅,从而想象着一个故事正在结束或开始。喜欢他们身上的愁苦味道,喜欢听他们焦急而又愤怒的吼叫,那声音的轨迹快速地同时间一起飞速地呼啸过来,有着找到同类的惊喜。
一辆喘着气的班车在路边急刹停下,哐当一声,开了门。车上走下四个人,四个郑彦再熟悉不过的人,走路带风的姐夫周国强,身型佝偻的亲哥郑少亮,嬉皮笑脸的霍斌,脸若冰霜的邓玲。
郑彦起身,朝着四人招了招手。四人一起走了过来,郑彦对姐夫和哥点点头,然后抽出三支烟,一一递上。
霍斌看着郑彦身上的运动装,调侃着说,呀,哥耶,你发财了啊!半天不见就穿上了名牌!你那身旧衣服呢?丢给我,让我捡捡旧。说完又盯着郑彦身边的购物袋,眼里放着光。
滚!郑彦张嘴一个字。
谁赎你出来的?霍斌笑着问。
反正不是你,也不是我。郑彦板着脸说。
你在这儿没有朋友啊,认识你,还有心赎你出来,我日,不会是那婊1子吧?霍斌恍然大悟。
郑彦只好点了点头。
看不出来,这婊1子对你还真舍得。霍斌艳羡地说。
邓玲冷哼了一声,冷嘲热讽地对霍斌说,怎么了?你羡慕呀?羡慕你就去找一个啊。
霍斌讪讪一笑说,我没你哥帅。
邓玲说,你有那本事吗?
霍斌还待搭话,郑彦呵斥道,都别在这里废话了!赶紧回家!霍斌你等会帮忙叫一辆面包车,今天就搬录像器具回家。
……
叫了两辆三轮麻木,五人到了沙岗村霍斌的家,郑彦姐夫周国强付了麻木费用。霍斌叫来一台面包车,还是当初他叫着去广谱接郑彦的那一辆,价格依然是一百八。
录像器材不多,只有简简单单的几样,很快就装车完毕。
姐夫和哥上了面包车,霍斌将郑彦叫进了屋子,说邓玲有话要讲。
进了屋子,邓玲斜依在卧房门边的墙上,眼睛盯地上,眼神茫无目的,没有焦点,脸上看不出喜怒哀乐。一时间,三个人都没说话,气氛有些压抑和沉闷。霍斌递给郑彦一支软白沙,打火机的声音将邓玲的眼神拉了过来。
邓玲盯着郑彦,嘴唇嚅动着,仿佛丢失了某个音节,难以找回音调,很久才说,哥,对不起……生意让你亏了,在我们家的这些日子,也让你受委屈了。霍斌不成器,不该带你去善能那些地方……
霍斌听到这里,低着头红着脸躲出了屋子。哥,是我报的警……你恨我吗?邓玲说道。
我知道,不怪你,你别自责,在你们家的这段时间,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在派出所的那几天,你们俩也为我费了不少心跑了不少路。郑彦正色地说。
放录像亏的钱我们承担一半,以后等我们有钱了再还你。邓玲说道。
郑彦摇了摇头,说,日子虽苦,但两个人要好好过,霍斌本心不坏,你自己看开些。
邓玲神色凄然地摇了摇头。
看着眼前的邓玲,郑彦想起当初那个如同精灵一样欢喜跳跃的妹子,他心生酸楚,走到邓玲身前,爱怜的用手拂了一下她散乱的头发,邓玲轻轻一颤便又恢复原状。
我这里还有几百块钱,你拿上,将买化肥的欠款还了,省的人家来讨债。郑彦从钱包里拿出四百块,递给邓玲。邓玲急了,说不要。郑彦说,拿着,算是借你的。邓玲说,你还要出运费。郑彦说,我还有姐夫,还有哥呢。邓玲接钱的手颤抖着。临出屋子,郑彦回头看见,邓玲两眼泛红,已是泪眼婆娑。
别了,白马,这个令人伤心又让人难忘的地方。
郑彦的父亲已经去世多年,父亲在他的印象中身体一直是糟糕的,没住院前他老人家一般每天都会抽上三包烟,买烟是郑彦的固定职责,从七分钱的山羊九分钱的圆球再到一毛五的大公鸡,这为他日后对香烟有着某种超乎寻常的偏好,并对烟质的好坏有着良好的分辨能力。
父亲病逝前,两个姐姐早已出嫁,而哥哥少亮也结婚分了家。父亲病逝以后,这个家的重担就落在当时只有16岁的郑彦身上,由他和母亲共同来操守。
他家分有十亩责任田,一直到与邓华结婚,再到邓华丢下郑彦和三岁的女儿妞妞南下深圳打工。
从白马回到广谱青石镇,已近傍晚,姐夫周天强在半道上下车回家,临走之际交代郑彦,让他抽空先去镇上将栗色红发染回黑色,染黄发红发的那都是不务正业的混混,最后还说,他会考虑郑彦提出的就近打工述求,也同意郑彦的观点,作为男人不能吃软饭,尽早趁着农闲挣钱还债才是心安。
郑彦的母亲在厨房做饭,妞妞一个人在门前的稻场上与自家大黄狗嬉戏。
妞妞看见郑彦,便大声叫着爸爸,扑进他怀里撒着娇。
妞妞活泼好动爱笑,皮肤随她妈邓华,肤若凝脂。
郑彦用粗硬的胡子触碰着妞妞的脸,妞妞怕痒,扭动着身子咯咯地笑。
录像器具很快搬进屋子,见已在晚饭的当口,郑彦留司机吃晚饭,面包车司机急着赶回白马,他只好从西服口袋里掏出黄燕偷塞进去的钱付了车费,黄燕偷偷塞了两千块,加上之前钱包里剩的八十多块零钱,在付了车费一百八之后,郑彦的手头仅剩一千九百块。按说,一千九百块已经不少了,快赶得上他家十亩地一季稻谷的收成。在郑彦心底,黄燕塞的钱本该不能动的,可现实境况并不能以他的个人意愿而转移。
待他母亲烧好饭,郑彦便在堂屋的正中间支好饭桌,叫上哥嫂吃饭,哥嫂的家就在隔壁,他嫂子说已经吃过饭了,但还是跟过来要陪着说说话。
郑彦母亲端了一个搪瓷小碗给妞妞盛好饭菜,给了一把小勺子,让妞妞在椅子上鼓捣着自己吃。
菜无好菜,都是自家菜园种的几个小菜,郑彦母亲还特意炒了一盘花生米给他哥少亮下酒。
嫂子问了些他在白马的具体情况,他捡一些不紧要的说了,有些事情还是不说为好,免得她们担心。
嫂子说,前些天妞妞的外公外婆到了家里,骂他这个做女婿的不成器,说了很多难听的话,并且现在已经搞得满村风雨沸沸扬扬。
郑彦说,管不了别人怎么看怎么说,让那些爱嚼舌根的去嚼吧。
郑彦母亲告诉郑彦,村里催缴提留的人已经来过几趟,说这次拒交提留的人都要关到镇上派出所去。
郑彦问,今年的提留是多少?他母亲说,单子上是一千七百多块。
郑彦听了啪的一声将饭碗丢在饭桌上,问,哥,你家今年的提留是多少?
他哥咪了一口酒,说,我们多你家两亩地,今年的提留是两千出头。
你交了吗?郑彦又问。
他哥点了点头说,交了,能不交吗?胳膊拧不过大腿,谁能躲得掉?
你有没有算过账,除却全年的开支,十二亩地的收入是多少?郑彦问道。
他嫂子长叹一口气说,我算过,今年的收入是两千六百块左右。
郑彦说,这样下去真是没有活路了!他哥接过话茬说,是啊,村里年轻一点的都在找出路,你想啊,一家三口,两个正式劳动力,全年才收入两千来块,这样算下来,一个人一个月才能收入一百来块。
今年的谷子太不值钱了,订购价格两毛一,议价才两毛五,你说村里那些当官的,跟我们种一样的地,他们怎么可能有钱天天在馆子里吃饭,天天可以去红灯区找小姐?还能在公路边上盖三层小洋楼?郑彦嫂子发着唠叨。
郑彦也在想这问题,想着想着,他说,我决定了,今年的提留我不交。
你还想进派出所啊?郑彦母亲不乐意了。
郑彦说,您别管,我自然有办法对付他们。
他哥说,有办法也没用!你还能永远不交?最多也是从今年拖到明年,到了明年,你还是逃不出去。
先应付眼前吧,我眼下是真没辙!如果有钱,谁还会去拖交提留?传出去也没面子,让人瞧不起。郑彦说道。
有些人就是势利眼,狗眼看人低,根本看不起我们这些穷人,好像我们走在他们面前注定矮他一截。他嫂子来了一句。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命运这东西,谁都说不准,说不得我这样的穷小子突然有一天就发财了。郑彦说道。
他幺爹(对小叔的称呼,随孩子叫),你也干脆出门打工吧,你不是种田的料,你脑子活泛,指不定哪天就像你说的一样发财了呢?!他嫂子说道。
嗯,等我在家把欠下的债还清了再出门。上海,北京,深圳,我要选一个城市。郑彦说。
你最好去深圳,看着点邓华,很多人一旦到了外面就迷了眼,再说了,俩人在一起,也能相互有个照应。他哥郑少亮说道,似乎意有所指。
邓华不会。郑彦说道,他在说这话的时候,想起了那通电话。
饭毕,郑彦母亲收拾着碗筷,郑彦去灶台打了盆热水给妞妞洗澡,他看见妞妞的眼皮在打架。给妞妞洗完澡,郑彦便将她放在床上,这小丫头,一上床就呼呼睡了。郑彦给她轻轻盖好被子,看着她粉琢玉雕的可爱小脸,心里充盈着满满爱意。
他站在椅子上从衣柜顶拿下一撂红纸,红纸是年前腊月在镇上写对联剩下的,他又找出毛笔和一瓶墨水,然后才到厨房拿来一把菜刀。
抽出两张红纸,对齐后对折裁开,到厨房拿了些饭粒,用手捏烂,将裁开的红纸竖着接成长条。
略略思忖,便挥笔写下一副对联。
上联:有权人,田不耕,地不种,吃喝嫖赌,坐吃三餐,他还腰缠万贯神奇八旦
下联:我平民,手叉水,脚叉泥,耕耘劳作,种出五谷,谁怜痛苦千般痴梦一番
横批:公道何存,公理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