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得病这几年,我整个生命的重心全向着他们这边倾斜,搞得自己疲惫不堪。有次出浴时发现,大把大把脱落的头发堵塞在浴缸的下水孔处。从青春到苍老的转变,竟在倏忽之间。在对待父母问题上,我和妻子的分歧也越来越具体,越来越无法调和。在自己人生的规划等大事上,十几年来我却一无建树。妻子因看不到自己丈夫的未来而倍感绝望。
恐惧比爱更有威慑力
父母得病这几年,我整个生命的重心全向着他们这边倾斜,搞得自己疲惫不堪。有次出浴时发现,大把大把脱落的头发堵塞在浴缸的下水孔处。从青春到苍老的转变,竟在倏忽之间。
很多人的人生轨迹也许大致如此吧——四十岁以前,为父母活;四十岁以后,又时刻为儿女活着——什么时候可以为自己活一回呢?
那时听到来自朋友或家人最多的一句劝慰就是——想开点!你的心太重了……
一语中的。
不错。在对待父母的问题上,我是心太重了。很早以前就是。年龄上的巨大差距,使我过早地在父母随时可能离我而去的惴惴不安中,度过了一个沉重的童年。那是一种玉山将崩的恐惧。恐惧比爱更有威慑力。
记得小时候,自己曾照着戒台寺里的戒台,恭恭敬敬地绘过一张佛像,摆在衣柜上方的玻璃门里。不定期地双手合十,以我自己的方式参拜一番。嘴里还念念有词,无非是祈求父母平安健康之类的。整个过程鬼鬼祟祟,忐忑而紧张,生怕引起家人的注意。长大后搬了几次家,这张比例失调的小小佛像,终于下落不明。
我不知为什么总会对父亲产生不祥的联想,越想越真,以至伤心欲绝。大概是太怕失去吧。
父亲当年摆摊时,批发的地方在大钟寺,离我家二十余里。父亲天不亮就要起来,蹬着三轮车去上货。家里没有别人能帮上他的忙。
他老说:“困啊!……有时困得一边蹬车一边打盹,猛睁眼,车的前轱辘已冲向路边的马路牙子。”花两个小时骑到目的地,路灯才刚刚熄灭。
除了困,更要防路霸和小偷。路遇强人,冷不防从车后边搬走你几筐菜,找都没处找。即使看到对方明抢明夺,也只能自认倒霉。一个七十多岁身单力薄的老人,再强壮也不是他们成帮结伙的对手。
父亲就遇到过好几次。回来一路还纳罕,车怎么一下子轻了?回来盘点后发现果然少了。还没开张,便把好几天的利润白白送了强盗,除了唉声叹气又能如何?!还得打起精神加倍去奔!一家人的衣食之忧摆在那儿,不容父亲有怨天尤人的时间。就这样,父亲风雨无阻,舍不得给自己放一天假。
老马拉套。父亲捡话——他“还没完成任务呢!”(指供我上大学)
有多少次,父亲一去四五个小时不回来。谁都不知父亲在哪儿。
可怜的母亲只会焦急地一会儿看一下表,嘟囔着——“你爸怎么还不回来?都一半日了!”我现在能理解母亲当时的心情,一定比谁都更没着落,她一定承受着无法对子女言传的恐慌和不安,表针的转动在人的等待中,会变得夸张刺耳。碰巧我在家的时候,母亲会用商量的口吻提醒我:“还不去找找你爸?看到哪儿了?”
我骑上自行车,沿着父亲可能途经的路,一路飞驰。脑海里快速闪过父亲可能路遇的种种不祥的场面:会不会出了车祸?会不会被人抢,据理力争之后又被那帮丧心病狂的王八蛋打了?
脑子里乱得很。如果从迎面方向的马路对面,正看到父亲艰难地往回骑,心里便骤然一松,像死里逃生躲过了一场大灾难。
母亲从屋里走到屋外,瞭望,没影儿。回来,坐立不安,又出门瞭望——家中的母亲比在路上寻找父亲的我,其实更多希望,更晚知道父亲的消息,也更难耐。
父亲进得家门,照常喝水,擦汗。念叨着今天上的菜,种类如何多,或路上如何不好走……我和母亲只是听父亲念叨,谁都不提之前为他担心到什么程度。
心里却又充满了无以复加的侥幸。
真正的爱是埋藏在心里,不轻易表达出来的。是单向的惦念,甚至不想让被惦念的人察觉到。
真正的爱永远有所保留,不轻易和盘托出。
每个子女不一定都为父母“心重”
2001年重阳节,由于工作原因,我被派往海淀区一家敬老院慰问老人。去时给他们带去了糖果、衣物等简单的慰问品。
老人们知道我们要来,有组织地在楼道站成两排,夹道欢迎。他们把果丹皮等食物紧紧贴在自己怀里,生怕被人抢去似的。他们在院子里有组织地集体晒太阳,聊天。你会发现他们中也“分拨儿”,也会拉帮结派。有些性情孤僻的老人被冷落在一边,比冬日的阳光更清冷。
一个坐在轮椅上的老太太拉着我的手,紧紧握着不松开,眼里莫名地闪着浑浊的泪水。他们好像孤独封闭得太久了。他们多么希望与人的交流,或仅仅是握着你的手,好让他们有确定的依靠。
进得双人间寝室,一股呛人的尿臊味充塞鼻间。凌乱而单薄的被褥,简陋的药品……据院长说,老人们的一日三餐都是经过合理搭配以保证营养(其实也都很简陋,青菜加少许荤肉而已)。厕所是院子里的公用厕所。尚能自理的老人都是自己去。我亲眼看到一位七十多岁的老人,扶着墙艰难地往厕所挪动,还有的正一边出来,一边两只手揪着随时可能褪下来的裤带。老人们热情地把我们往屋里让,意识不到我们迟迟不肯进去不是出于客套,而是不习惯那股呛人的尿臊味。他们待得久了,肯定闻不到。
院长说,在北京来说,他们这儿已经算条件很好的敬老院了。不仅附近的村民往这里送老人,连住城里的都来。今年的床位已经全部住满了。
北京正规一点的敬老院好像都很抢手。由于条件、床位和人手所限,大都规定只能收生活行动自理的老人,半自理都不要。那些瘫痪在床的,吃喝拉撒完全要靠别人的,不能自理甚至患有严重精神障碍的老人,几乎没有哪家愿意收留。
就是说,有些老人,成了连敬老院也不愿收留的、被遗弃的群体。
我问院长:“这里面住的,是否孤寡老人居多?”
答:“大都是有儿有女的,老人自己愿意来。”
“儿女好多都是当什么‘长’的,有头有脸的人物,一个月过来看老人一次,可孝顺了!”
……哑然。
对孝顺,不同人有不同的理解。家家有老人。可见有老人的家庭,也并不一定都成为子女在社会上为事业打拼的障碍——看你怎么想。
不一定每个子女都为父母“心重”。你不能说他们不“孝敬”。
看着一个个老人送别我们的不舍的目光(我们既不是他们的亲人、儿女,而相聚竟短暂到一两小时——他们何至若此?),我茫然了——他们是可怜的,也是可爱的一群老人。由此我又想到我的父母,为他们能在我身边,与我朝夕相处(的确只有“朝夕”相处,其余时间都在外面忙工作)感到庆幸。
中国有多少瘫痪在床的老人,便牵累出多少陷于瘫痪的家庭。
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
生活与事业,尽孝与尽忠,个人与父母……
孰重孰轻?——总要你艰难取舍,立断分明。
人们说:“既已如此,父母已然无可改变了,干吗还要那么心重呢?”
是啊,干吗要以这种“心重”自己折磨自己呢?我其实早已经为自己想了很多,能想明白的,我都想了。剩下的就是我怎么想也想不明白的了。
大概“心重”是一种养成,“心重”也是一种遗传(父亲若是一个乐观、达观的人,也不见得就会得老年痴呆)。由此我便设想,也许我的晚年生活会更加不幸,也许心理的变态程度比父母更有过之。
守在父母身边的日子周而复始,毫无新意可言。精神痛苦积压得越久,与人谈起时,越像是祥林嫂没完没了的裹脚布故事——“我真傻,我只知道冬天里有狼……”听腻了,听众渐渐地连最后一点同情的防线也崩溃了。
由于父母的拖累,而放弃自己对事业、生活乃至情感的追求,可信吗?也许有人会认为这只不过是借口,但当时的我确信:我个人生活的一败涂地,与我的父母实在难脱干系。
没有人相信,一个生活在当代、城市中的年轻人,对来自父母方面的压力,会如此不堪重负。
孔子早就教导我们:“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即父母在世的时候,子女不宜去太远的地方游历,以免父母挂念或者来不及应对突发事件。即使不得不出游,也要告知父母自己去的地方。这些观念早已被视为“愚孝”而被现代人摒弃了,但于我则不同。
哪怕是很短暂的出差,我也要在临行前精打细算父母的承受度,尽可能早去早回,更别说常驻(甚至会放弃出差机会)。逢年过节,朋友一起去外地旅游,我总是以父母离不开为由,一推再推,弄得大家很扫兴。久而久之,再没人好意思拽上我了。
2001年春,单位同事一起去“新马泰港澳”度假,行程15天。这大概是此前经历中去得最远、时间最长的一次了。每次出门前,父亲都潸然泪下,说我这一走像“摘了他的心”,这次更是。由于电话不便,我的手机偏又无法与国内联系,彻底断绝了与父母的沟通。
一晚,在泰国的宾馆做了一宿噩梦:梦到父亲死了,素白的灵棚,老远就能看见家人在办丧事。醒来惊出一身冷汗,总觉谶兆不祥。第二天,迫不及待地用同事的手机拨通了家里的电话——
电话那头是三姐接的。我急问:“家里怎么样?老爸身体怎样?”(最想知道又最怕知道)答:“没事……挺好的……”
我似乎听出三姐在电话那头像在刻意掩饰什么。所以我一直催她:“让咱爸接电话——”
可三姐总说,“没什么事……”(我真的感觉,是否父亲已经……)后来电话里隐隐传来父亲剧烈的哮喘声,反倒使我略微放下心来。尽管喘得很重。还听到,父亲要姐姐催促我“赶紧让钢子回来!”被三姐喝止了——“那么远怎么回来啊!你别说了!”
父亲接起电话,咳喘伴着嘶嘶拉拉的锣音。没说几句就让三姐给强行挂断了。
三姐怕远隔千里万里的我因此而分心,玩也玩不踏实。
这才是我们行程的第四天。还要在外面待上十一天。
泰国的芭堤亚海滩,碧水晴空,人间仙境。
我心却极度惶恐不安。
购了很多当地据说是治哮喘有特效的“土药”。
泰国是佛国。我更是见佛便拜。花重金在金佛寺请了一尊高僧现场开光的三色金佛挂饰,从此须臾不离身,祝祷父亲能平安。
对超自然力量的顶礼膜拜,成了我彼时唯一能为父亲做的事。
整整十一天。好像是在游山玩水,其实心里的那根弦无时无刻不紧绷着,想马上飞回来。
事实证明我的判断没错。那次父亲喘得的确上气不接下气,把姐姐们吓坏了。姐姐们又不敢据实告诉我,左右为难。输了几天液,后来渐渐竟好转了。这件事提醒我,今后凡出远门,都必须提心吊胆,未雨绸缪。
还有一次,与朋友去司马台长城,夜宿于山下。接到保姆电话说,父亲把头磕破了,血流不止。连夜请社区大夫出诊,简单包扎了一下,还是止不住血。保姆知道我深更半夜的无法赶回来,只能叫来二姐和二姐夫,一起带父亲去医院。后面的细节是我回京后听说的。
结婚这么多年,我几乎很少陪妻子一起回她东北的老家看望她父母。岳父母常为此感到遗憾,说一家人聚在一起时独少了我,但他们又善解我的难处——万一恰在我离开这段时间父母有什么闪失,那样他们会更内疚。
父母这么多年,每每在我离开他们身边的时候,便以各种猝不及防的突发状况来捉弄我,搞得我措手不及,忧心忡忡——但只要我回来,他们的病症又会奇迹般地好起来——为什么?
所以我一直相信,在最亲的亲人之间,一定存在某种情感密码。
红果罐头堵心,电紧箍堵嘴
如果老人还享有敏感的味觉和旺盛的食欲(吃嘛嘛香),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啊!
母亲病重后,对一日三餐已经没有了任何愿望。给什么吃什么。
面条要煮得软一点,我们吃面只开两开就可以出锅了,给他们的就得煮三开。母亲一度爱吃饺子,保姆自己动手包的饺子,母亲一餐能吃下将近二十个——每看到母亲胃口大开,嚼得津津有味,都让全家人为之振奋。这至少证明她内脏器官是健康的,能及时补充因哭闹所消耗的能量,后来减少到十五个,十个。直到对这她认为是天下最好吃的美食彻底失去兴趣。
母亲的手后来竟无力端住碗,经常拿碗的一只手轻轻一歪(另一只手向内呈弯钩状,早就不能动了),整碗的面条或热汤洒了一身一床。先是我们锻炼母亲自己端,由于碗和嘴的距离太远,光看母亲张嘴,却无法把食物递到嘴边。只好由保姆喂她。
父亲的食量一直很大,比年轻人吃得还多。也许是一辈子卖苦力的缘故。一直到死,父亲的嘴都没亏过。
我从小看父亲吃饭都觉得是一种享受,他有本事把粗茶淡饭吃得嘴颊生香。一口是一口的,有嚼谷。
父亲晚年仍凭着“饭是纲”的理念,保持着年轻人的血气方刚。但他比较挑剔,对保姆做的饭菜越来越不满意。咸了淡了,都会惹致父亲的抱怨。父亲一生嗜肉如命,如果哪餐缺少了荤腥,父亲就急得跟什么似的。
刘姐每天早上买包子或油条给他当早点。偶尔一天想换换花样,买了素馅的包子。父亲觉得是有意克扣他,一把将包子摔在地上。
“爱吃不吃,拿走——”我赌气地命令刘姐。
父亲气哼哼地用眼角余光盯着我,索性连饭桌一起掀翻在地。
怎么日子越过越好,反倒“烧包”得不识好歹了?我不理解他这算什么病。
还记得当年的父亲,在家给我们做揪面片吃。自己擀面自己揪,筋道。再调制少许韭菜花和花椒油一拌,真香啊!
隔几个月,父亲便买回一个微微笑的大猪头。在院子里,用火筷子烫净猪头嘴脸的毛,可怜的猪头被烫得发出吱吱的尖叫声,像在痛苦挣扎地嘶吼——一只猪头够全家人吃一个礼拜。在当时已算是改善生活的美食了。
在我上小学的时候,父亲几乎每个公休日都领我走去位于平安里的杏园,吃一碗刀削面。这种吃“独食”的特殊待遇,在姐姐们身上是没有的。
生活糊涂我怀念那个充满温暖父爱的父亲。
在母亲床头伸手可及的地方,永远放着几件母亲爱吃的零食:冰糖、油炒面、葱香小饼干、红果罐头……因为只有在喂母亲吃这些东西的时候,她脸上才会有意犹未尽的满足的表情。
如今红果罐头在超市,早已少人问津。我为了唯一一点能给母亲带来的喜悦,曾一度跑遍北京城的大小超市。
我陶醉于母亲在享受这些“美食”时,能有片刻的不哭不闹,并怡然自得。吃过了指指柜子,表示还要吃……这时母亲的眼里也有了难得一见的神采。
母亲走了,床上还留有母亲掰碎了的饼干残渣儿。
某天无意中在超市的货架上发现大量的红果罐头,一时心里面比红果更酸。真想买很多回去,让母亲吃个够。
然而母亲一走把我尽孝的机会也带走了——红果罐头还买给谁呢?
再后来,我与妻子去超市时,常常有意避开卖罐头、葱香饼干或油炒面的货柜。像是刻意闪避一段无可弥补的令人伤心的记忆。
妻子但凡有个头疼脑热,总信赖我。各种药的掂配、剂量、何时吃为宜、包括禁忌和可能出现的副作用,我都可以一一指导她。她更是据此在亲朋面前把我一通吹嘘。
这要感谢父母多年的病,把我炼得“久病成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