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天之外，空气凝固。
苦寒之夜，犹如寂静的涅槃。
纤尘不染的宇宙中，一座孤零零的红色宫殿远离绚烂的魔都，如孤儿一般，在夜空中漫无目的地飘行。
遥远的金刚轮山，从这宫殿里看过去，只不过灰尘般大小，而这山中燃起的熊熊烈焰，更是忽明忽暗，一如将熄的星火。
波旬扶着冰冷的栏杆，呆呆地望着这寂静的夜空，突然说了句，好冷。
此处是他的寝宫，没有歌舞，也没有嬉戏，除了让人窒息的乏味，便只剩离群索居的凄苦。除了魔妃长生夫人，从来都没有人敢，也没有人愿意，踏进这宫门一步。
然而今夜，辗转难眠的波旬却要在这里约见几位故友，不得不将心外坚硬的盔甲撕开，把自己最虚弱的一面暴露到人前。
不得不承认，这一世的悉达多，确实让他有点慌了。
“咻”地一声，波旬的视野中突然亮起一颗淡绿色的星，闪着柔光朝着自己的方向缓缓飞来。
波旬见这绿光越来越近，黯淡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血色。待那绿星落地，幻化成一个鹤发童颜的呆萌小萝莉，他才小心翼翼上前拱手行礼，压低嗓门道：“好久不见，仁者近来可好？”
萝莉害羞地将娇小的身躯藏到宽大的龙柱之后，用力地点了点头。
波旬微笑，毕恭毕敬将殿门外的红纱撩起，俯首请那萝莉进屋坐：“仁者可要吃些什么，玩些什么？我这宫里应有尽有。”
萝莉侧头甜笑，露出深深的酒窝，像个轻巧的精灵一般，拎起裙摆踮起脚尖，跳着往内殿走去。抬臂甩手的间隙，竟无意触碰到波旬冰冷的身体，于是皱了皱眉头，猛地扑到他怀中，用自己热乎的小手去温暖他那干冷的指尖。
“好点了吗？”感觉波旬的掌心慢慢地有了些温度，萝莉才抬起头看着波旬的双眼，关切地问。
“确实暖和点了，仁者费心了。”波旬扶住那萝莉瘦小的双肩，帮她捋了捋额前苍白的碎发，柔声道，“死魔一点都没变，还是那么慈悲。外面冷，您还是先进屋吧。”
那被波旬称为死魔的小萝莉点点头，搓着小手钻入殿内，找了一个最隐蔽的角落，乖乖巧巧地老实坐着。
正当波旬准备端些仙果玉蜜来招待这贵客之时，殿外突然传来一声长叹。波旬下意识地看了看死魔，见她果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瑟瑟发抖，忙抬手示意她不要怕，温柔说了声：“仁者莫怕，是烦恼魔到了。”
说话之间，一个苍白无力，手脚缚着绳索的白髯老翁已哭丧着脸进了内殿，拧着眉头看了波旬和死魔一眼，张口便责怪道：“就你们俩？阴魔呢？他这拖拖拉拉的毛病是好不了了！”
波旬迎上前去，请那老翁入座，为他斟上一杯酒，笑着替那阴魔解释道：“仁者莫怪，阴魔有五十分身，凑齐到我这宫里也确实需要些时间，仁者不妨和死魔边叙旧边等，不一会儿他便能赶到。”
“跟她叙旧？跟一个小丫头有什么好叙旧的！”烦恼魔不屑地看了看角落里蜷缩成一团的小萝莉，勾唇一笑，奚落道，“胆小鬼，你倒是说说看，这些年战况如何？以恶疾吓退了多少修行人，又夺了几条得道者的性命？”
死魔揪着裙摆，红着脸小声回道：“无数。”
“哦？”烦恼魔冷笑，“那病愈之后不退道心，或转世之后继续修行的，又有多少人？”
死魔微微抬起下巴，声音稍大了些，语气中竟也藏着零星的不服：“只有三成。”
“那就是还会失手喽？”烦恼魔阴策策地坏笑，只有在故意欺负这柔弱的小魔女之时，他才能暂时忘掉骨子里争强好胜的执着，”我早就告诉过你，你那些致人病死的小把戏，也就对那些意志不坚定的人管用。真心修行之人，毫不在意肉身受苦，唯有灭了道心引入魔道，才能彻底断了他修行的念想。”
死魔闻言，忍气吞声。烦恼魔向来善于勾起人的执念，若和他争辩上，只怕落入他的圈套，更要被他牵着鼻子戏弄，于是只能求救似地看着波旬，希望他来替自己解围。
波旬会意一笑，举起手中的酒杯，恭恭敬敬举到头顶，朝两位客人敬道：“两位魔王神通广大，只靠自身魔力便可操控人心。波旬身为天魔之首，想领兵出征吓唬几个修行人，还要处处看人脸色，说起来实在是难堪。”
“你是说四天王天那伙刁民？还是指太子和他那些拥趸？”烦恼魔放下酒杯一语道破，波旬的烦心事他早就一清二楚。
“仁者圣明。”波旬尴尬一笑，为烦恼魔续满美酒，凑近叹道，“想那毗沙门王从登基以来就与我处处作对，四天王天那些愚蠢异族轻信了他的蛊惑，居然也敢违背我的号令，公然护持凡间的修行者。本王本想等那伙蠢蛋天寿终结重新选拔贤良，没想他们竟像生了根般在各自的王位上赖着不走。前脚刚死，后脚就便又重新投身原处，各自为王。这般耗着，就算我有再长的天寿，也经不起和他们折腾。”
“这有何愁，待波旬魔王寿终后重回王位，接着和那帮贱民较量，不就行了么？”烦恼魔仰头将酒一饮而尽，丝毫不以波旬所说之事为扰。
波旬苦笑无言，只得将杯中美酒悉数灌入喉中。香醇的味道在身体中炸开，竟涩得他直皱眉头。
“天魔有实体，一世寿终，便会堕入业海深处的无间地狱，永不得出，而欲界下一界的君王，便是现在的太子商主。”角落里再次传来死魔怯生生的嗓音。
烦恼魔似信非信地看了死魔一眼，掐指一算大惊道：“听闻波旬魔王的天寿早就转赠给长生夫人八千年，现在太子也已三千岁，那不是只剩五千年的时光？以这寿数岂不是和他们斗不了几个回合？”
“这也不一定，”波旬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玉面如霜，长长的睫毛裹着心事，重得好似无法抬起，“贤劫第四尊佛很快就会悟道，而且极有可能就是那释迦族的太子悉达多。我若能阻止他成佛，就此断了他的慧命，这一局还是我赢。”
“哼！敢问你们哪一世断过我的慧命？还不是越杀越精进，越障道越开悟！”冷不丁一声怪笑伴着香风传进內殿，将三位魔王都吓了一跳。
笑声尚在绕梁，就见门外忽然祥云缭绕，金光万丈。
只见一个清瘦但矍铄的褴褛青年庄严地漫步而来，放下手中石钵，席地跏趺坐，手结降魔印，法音震耳欲聋：“天上地下，唯我独尊。就凭你们几个，也想灭我乔达摩·悉达多，做梦！”
众魔面面相觑，晃神了几秒，还是死魔机警，突然反应过来，捂嘴一笑，小声道：“别闹，你迟到了。”
那悉达多见真身被识破，大笑着转身，变成一个穿着彩袍的青年男子，对着死魔拍手赞道：“小丫头，还是你定力深厚，居然没被我潜入五蕴，混淆了感官。”
来者即是阴魔，又称蕴魔，其惯用伎俩便是潜入人的五蕴，控制眼耳鼻舌身意，使人沉溺幻相，入魔境而不自知。
烦恼魔执念最重最易被控制，天魔因受悉达多所扰也有空可钻，较这二位魔王而言，死魔要单纯得多，所以自然也就醒悟地最快。
见这法力强大的阴魔终于到场，波旬顿觉心头一阵敞亮，忙将他迎进法座，斟满美酒问道：“仁者最近在忙些什么？连这难得的聚会也都姗姗来迟。”
“哈哈，凡间最近被我搅得天翻地覆，难道你们都没察觉到吗？”阴魔将酒饮尽，又给自己添了一杯，“我以幻境潜入无数修行人的五蕴，使他们误以为得道而骄傲癫狂，到处宣讲自己即获正觉。此刻，南赡部洲正处于一片人人自诩成佛的可笑场景之中，忙得那帮护法焦头烂额团团转，倒是热闹非常。”
波旬闻之心悦，起身对三位魔王举盏赞道：“幸得三位尊者相助，波旬这灭佛大业指日可待。不瞒三位，我今日请你们来，确有一事相求。”
众魔互相看了一眼，低头喝酒默不作声。
片刻之后，藏不住心事的烦恼魔才放下酒杯，捋捋胡须长叹一声：“波旬魔王是四魔之首，能引起您这天魔注意的，势必是大修行人。说实话，我们三人只不过是在一般的修行人身边伺机捣乱罢了，至于悉达多那样修行了亿万劫之久，六根已然清净的大菩萨，我们怕是撼动不了。”
烦恼魔所说之事，波旬当然心中有数。他也说不清自己召集四魔到底是为了什么，是另有宏图，还是只是不甘寂寞，希望有人能站在自己身边。
“三位魔王不用挂心，对付悉达多，我自有办法。我请三位一同前往战场，另有一番妙用。”
“有何妙用？”死魔皱了皱眉头，轻轻提问。
“既然四天王天那些人执意要站在悉达多那边，那本王就灭了他们所有人！”波旬顿了顿，望着遥远的须弥山顶，咬牙切齿道，“我要让这六欲天，从此不再有护法！”
冷冷的笑意挂上波旬的唇角，如果阻止不了佛祖成道，他就让它失去庇护，快点毁灭。
众魔闻言，倒吸一口凉气，齐声道：“有毗沙门王在，灭四天王天怕不是件容易的事。”
“这个你们大可放心，杀毗沙门无需本王动手，就算迦楼罗族和龙族放过他，天庭也不会轻饶。到时只需三位魔王配合，按我号令扰乱天人视听即可。”波旬眯起眼，看着金刚轮山的大火，微微动了动唇角，“这一世寿终，他再也回不来了。从今以后，人间再也不会有人会记得毗沙门的名字。”
“事不宜迟，那我们这就去那苦行林里抓那悉达多，引得毗沙门王和天龙八部出来护法，然后将他们一锅端。”阴魔显然没听懂魔王话中的密局，只是急着彰显自己的绝技，不等波旬解释，便迫不及待幻化出一阵旋风。
霎时间，寝宫外熙熙攘攘围满了无量魔军，形貌可怖，气势磅礴，足以吓退无数天兵。
波旬见状哭笑不得，按住阴魔的肩膀，示意他收了幻相，冷冷说道：“别费力气了，悉达多早就不在苦行林中了，他若是还在苦行，我倒是不着急了。”
“魔王怎知他离开了苦行林？那这太子现在何处？”烦恼魔尴尬追问。
“今日本王在天王殿动员灭佛，大小天主口头答应得痛快，其实无一不在心中留了一手。比如那帝释，嘴上答应跟随毗沙门随我灭佛，转脸便下凡以金刚草织席供奉那悉达多。我以神通觉察此事，这才发现悉达多果然已经离开苦行林，往那毕钵罗树林而去。”
回想到今日在四天王天的种种，波旬顿时怒不可遏。帝释的无量天兵尚有用处，暂时动不得，但他这口恶气不能不出，于是即刻召见大满下界捕杀那忠心护佛的黑龙王迦茶，一箭双雕给四天王天布了一个死局。
“既然知道悉达多的藏身之处，那我们去毕钵罗树林抓他即可。”阴魔掸了掸彩袍，作势要走。
“没用的，你找不到他的。”死魔见阴魔不依不饶甚是眼烦，默默起身，走到殿尾那尊被波旬谎称摔碎了的琉璃古佛像前，冷面说道，“修行者若进入悟道的最后一个环节，宿世以来的善业便会集聚成结界，保护他不受干扰，除非能找到指路之人，告知我们他的确切位置，否则，就算以波旬的天眼也无法察觉他的踪迹。”
烦恼魔不可置信地看了看波旬，波旬苦笑着点头默认。
“看不出啊，小丫头你居然知道得这么多？”两位魔王看着眼前那无所不知的萝莉，心里或多或少有些不服。
波旬觉察出二人的不甘，对着死魔恭恭敬敬就是一拜：“死魔尊者的天寿不可估量，早在迦叶佛成佛之前，她已在世为魔，只因她向来行事低调，我才没有轻易对二位透露她的身份。”
烦恼魔与阴魔见状，立刻伏地拜倒，齐声忏悔道：“我等向来口无遮拦，若有冒犯，还请魔尊不要见怪。”
死魔没料到两人突然跪倒，吓得赶紧躲到那琉璃佛像后，双手紧紧箍住佛身不敢露面。
波旬赶紧使了个眼色让二魔起来，然后默默走到佛像后抚头轻轻宽慰了两句，继续说道：“关于这指路之人的身份，迦叶佛曾仔细记载在一本遗训之中，就算佛灭法灭之际，此遗训也不会随之消失。我曾多次去往兜率天清查此书下落，从来都是一无所获。好在四天王天那帮人也从未见过此书，我已吩咐魔众下界宣导，若有人发现悉达多的行踪立刻回报，所以我们只要耐心等待指路人的到来便可。”
“若这指路之人不来找我们，我们就这么眼睁睁任由悉达多成佛吗？”烦恼魔一筹不展，突然放弃抵抗，忧愁道，“你们说悉达多成佛之后，第一句话会不会是教唆护法找我们四魔算账呢？”
“指路人一定会来的，这是他的习气，也是魔的宿命。”
死魔突然从佛像后探出头来，表情甚是严肃，像个真正的老者般沉稳历练。
众魔噤若寒蝉，憋着呼吸洗耳恭听，竟觉得这细弱的嗓音亮如洪钟。
“迦叶佛在世之时，我曾听他座下的沙门说过一些这指路人的情况。据说此人本是毁天灭地的魔王，是世间唯一不可度化之人。无量劫来，一直被关押在无间地狱中饱受烈火酷刑，只有在新佛即将悟道，天下大乱之时才会短暂出世。至于他除了指路还能做些什么，只有找到那本遗训才能得知。”
死魔轻易不说话，可这番话刚落地，众魔王都顿时觉得后脊发凉。
这毁天灭地的指路人，究竟是副什么模样？阴魔和烦恼魔脑中不断闪出无数惊悚的形象，最后竟哆嗦着化作两道冷光，默默从波旬的寝宫不辞而别。
波旬苦笑着看了看死魔，她抬头捏了捏波旬的手微微一笑，也化作一颗绿星，消失在天际。
拱手送走三位天魔，波旬转身回屋，只想好好睡一觉。等这金刚轮山的天火熄灭，他怕是很难再有一刻消停了。
就在此时，离这红色宫殿不远处却传来一声熟悉的声音。
“父王睡了吗？儿臣商主，有事禀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