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日子,香芹好吃好喝地伺候绫,闲下来,就让孙子去山里采药材,煎给绫吃,不到半年的工夫,绫真的觉得慢慢好了,红斑也褪掉了,也不发低烧了,有天晚上,香芹照例炖一碗莲子百合汤给绫,坐在昏暗的灯光下,自己酌了酒,边喝边款款地开口道:“你尽管安心住着,如今我有钱了,什么也不缺你的,你怕什么?我虽只有一个儿子,可侄子侄女一大堆,个个孝敬,哪个不给我寄钱来?如今连孙子也工作了,我记挂的,唯独你一个,你要是不嫌弃,我就跟了你去,给你做做饭洗洗衣裳,也做个伴,岂不比你一个人强?”绫听了这话,知道那些“侄子侄女”都是香芹过去与相好们生的孩子,就对着香芹鞠一大躬:“嫫,要真是这样,就算是把我救了。只不知道弟弟妹妹们愿不愿意?那么一大家子人让你管呢。”香芹说:“他们土生土长,一个个皮实得很,要我操什么心?你是世家,过去应当是千金小姐的,现在被人作践,我不管你管谁?过去我娘常说,你家老太太对她的恩德一辈子还不尽,她还不尽,我就接着还么。老太太最疼的是你,若是她老人家在世,要骂王家祖宗十八代的!……绫姑娘,你莫觉着欠了嫫什么,像嫫这样的人,能做你的奶妈,就知足得很了!”看见绫有些发怔的样子,香芹又喝一口酒说:“你当嫫是谁?过去你小不能讲,现在可以告诉你了,我是在堂子里待过的,是挂了牌的红姑娘!每日里的水牌,我比谁的都多都满,有头有脸的爷们儿给我摆花酒,常常争得打架!14岁起我就赚钱养家,女人不光要一张好脸一个好身段,还要会讨男人喜欢,要骚!可要真谈到姻缘,就要掂量了,头一条就要门当户对,门不当户不对的婚姻,早晚要散,那时你年轻不懂事,为你的婚事,老太太气得差点吐血!所以现在散了,倒是好的……”
绫有些吃惊地看着香芹:“嫫,你给我做奶妈的时候,不过才20岁,你是怎么从堂子里出来的?”香芹笑一声:“是位爷把我赎出来的,那时我已经跟他有了孩子,早产了,没活下来,那位爷就要娶我做小,娘不愿意,正好你妈没奶,就把我带到府上做奶妈了,我娘对老太太忠诚一辈子,只这件事瞒了她老人家。”
绫听了倒吸一口冷气,心想外婆玄溟处处要强的人,要是知道这个,岂不一头撞死?又想幸好是不知道,这世界上才多了个疼她的人。绫还恍惚记着小时候偷看香芹洗澡,那个突然出现的恶棍式的男人,难道也是嫫的相好?还有那次为嫫挤奶,那个瘦得像耗子似的小孩自然就是嫫的亲儿子了。她记得嫫的男人当时上供销社去了,男人当时做小学教师,想起这些她眼前就晃动着嫫的一对硕乳,她最初的欲望就是被那对硕乳勾起来的,想起这些她好像复苏了似的,好久没痒过的骨头缝儿又开始痒痒起来了。
第二天,香芹带她去金阕寺还愿。她们看见一个鬓发如雪的老太太对着佛祖金身长跪不起。还愿后随僧人去禅房,见了住持,问及那位白发老媪,住持微微一笑:“那就是鼎鼎大名的西覃山梅姑啊!……自悔罪孽深重,在为她的女儿做祈祷。”香芹惊道:“梅姑不是去世好几年了么?”住持笑而不答。唬得两人急忙又转到大殿里看,已经空无一人了。
4
和人所能有的真情实感相比,文字总是那么苍白无力。但是人的真情实感又是什么呢?亚丹的写作,已经好久好久不能使用自己心里的文字了。人真是奇怪的动物,当他被捆着的时候,他动不了,给他松了绑之后,他照样动不了。因为他已经被捆惯了,即使松了绑,胳膊腿儿也不会行动自如了。而像亚丹这样的可能问题更大,因为当她被捆着的时候,她曾经拼命地挣扎,在挣扎过程中她曾经爆发出惊人的光彩,可是现在松了绑,她反而无所适从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觉得自己的内部已经空了。她需要新的刺激,但是生活乏味得榨不出一滴汁水。不管外面世界如何精彩,她都避犹不及,一个巨大的矛盾横亘在她与世界之间,具体地说,是在她与异性世界之间。面对一个顽固的阳痿症患者,亚丹生命的汁液都一点点地在手淫中耗尽。少年时的恶习加重了。亚丹惊异地发现,生育后的女人的性欲简直不可抗拒,无论你用什么样的方法也无法忘掉它的存在。曾经有一天深夜,亚丹骑着自己的破车转遍了整个城市,因为体内有一团火燃烧着让她无法停下来,后来她觉得她的整个身体都烧成了一根焦炭,但是仍然有一股血腥的冲动从喉咙里向外喷涌。在那夜深人静的街头,亚丹甚至想,如果突然跳出来一个歹徒,那么她不会拒绝的,一种被强暴的妄想牢牢地攫住她,如果不是文字,那些用于掩饰的虚伪的文字,那么我们的亚丹很可能发疯。那些虚伪的空洞乏力的文字构成了一张蛛网,把鲜活的亚丹遮蔽起来,使她变成与这个城市同样的灰色。
从很早以来亚丹就逃避镜子了。但是她逃避不了我们的目光。我们看见现在的羊羊妈妈亚丹,完全是个邋里邋遢的胖女人。头发灰蓬蓬的,里面已经有了不少白发,看不出发型,她的脸上,长满了色斑,脖子上的毛孔张得很大,积满了皱褶,一双手又粗又黑,像老人的手一样布满皱纹,最要命的是那肥胖的身材,两条粗腿把她的身材拉短,远远看去,就像个东北用来打水的柳罐。看着亚丹长大的交大老人们都感叹着,真是岁月催人老啊,亚丹都这样了,我们怎么能不老?!与亚丹久别重逢的少时朋友都忍不住的心疼,他们的印象里,亚丹还是那个去不掉婴儿肥的女孩,那种很美的婴儿肥,曾经伴随了亚丹很久,但是在一夜之间,亚丹就从一个可爱的女孩变成一个可厌的胖女人,这让童年伙伴们无论如何无法接受。
肥胖是我们的时代病,世纪病。虚假苍白的医学想出千万种方法抵御肥胖,但却忽略了最根本的一种,那就是生命力的张扬。无法张扬的生命郁结在身体里,必然会变成某种物质积存起来。裹着灰色蛛网爬格子的亚丹努力把自己龟缩起来,但是她仍然会流泪。任何男人也不再会对她感兴趣,她太清楚这个,于是充满了绝望。她和阿全分居已经6年了,每天晚上,当她把肥胖的身子吃力地塞进冰凉被窝的时候,她都能突然闻到一股荡漾在房间里的臭气,就像她过门儿那天太婆婆放的屁,现在她依然不能习惯,在黑暗中她努力躲避着自己的身体,身体里的热流变成眼泪,慢慢从眼角流淌下来。她知道那是生命的汁液,但却无法阻止,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生命就那么流逝了。
在文字中她欺骗着自己。她把自己想象成一位国色天香的美女,有很多男人在爱她,追求她。她的写作越来越像廉价的通俗小说。她的写作套路已经被许多人识破,她再没有什么把戏可玩了。她像许多熬年头的写手那样毫无激情地排泄着自己体内的垃圾,而这正是她若干年前所最最鄙视和憎恶的。
她全部的快乐只有羊羊。羊羊大了,10岁了。羊羊长得很美。看见羊羊她就想起少年时代的烛龙。她完全不知道烛龙死去的消息,她还在想着,若干年后,烛龙会见到他的亲生儿子,那时,她会去整容,减肥,买最昂贵和最漂亮的衣裳,她会重新变成一个人,一个女人,出色的女人。而现在她受的苦,都是为了他,她甘心情愿。这么想着的时候,她就略略好了一点儿。我们知道,亚丹的天真就在于,她从来都觉得她自己怎么想别人也会怎么想,她想自己有烛龙的儿子,这对于男人来说是很重的砝码,安小桃就是再出色,烛龙也会向着自己这一方倾斜,何况,烛龙与小桃早已出现了感情危机。亚丹一相情愿地认为,烛龙回来之时,便是一家人团聚之日。
但是烛龙没有回来,回来的是安小桃。
5
那时这座城市的近郊已经建了别墅区。红红白白的小楼,明显是仿造海边的那种俄式别墅盖的。上面热热闹闹地挂了两行小旗子,逢年过节,还要装饰上两行彩色气球。空气是明显比城区好多了,天是蓝蓝的,偶尔有白云飘过,让人回忆起五十年代的天空。据说有一大批演艺界的名人在这儿买了别墅,但是并不常住。
谁也没想到会出问题。几乎是同时报案,有二三十家住户都被盗了。凡贵重的珠宝首饰金银细软都被劫掠一空。分局的人检查了现场百思不解,这些住户家的门锁虽然普通,可里面全部都安了门链,门链是用合金钢制的,如果不是剪断,是摘不下来的,而上面绝无剪断又焊接上的痕迹,也没有摘下门链的迹象。窗子更是全部插着插销,那么,盗窃者是从什么地方进去的呢?!
暗哨布置了月余,一无所获,只有一位看桃园的老农民说,曾经看见一个很漂亮的女人从一辆欧宝车上下来,走进一栋别墅。
用电脑技术拼接了女人图像,老头只是摇头,车牌号码更是不记得,所以仍然一无所获。
几个月之后,全市最大的邮局遭到抢劫,劫匪在午休时间蒙面持枪闯进邮局,把正在休息的三名职员赶进厕所,命令所有的顾客趴在地上,然后打开保险柜,把成捆的现钞全部掠走。
但是那一天因为报案及时,几分钟之后警车就呼啸而来了。警察把所有的人都堵在了邮局里。说是所有的人,其实当时只有7名顾客,4男3女,其中一个是很漂亮的女人。对7个人都进行了搜身检查,那个漂亮女人不断地喊着:“我抗议!我抗议!……”并且掏出证件,证明自己是已经取得绿卡的旅美华人,尽管如此,仍然被女警请到单人间搜了身。当然,最后的结果是什么也没找到。
那位年过五旬的老刑警队长记得,那位漂亮女人有着极亮的眼睛和长长的睫毛,年轻时一定像个洋娃娃,但是现在,看不出年龄,说她30岁、40岁,都有人信。
老警长绝对想不到,3天之后,就在这座城市西部的一栋豪华别墅里,那个被认为清白无辜的漂亮女人,收到了一个邮包,那里面,有全部抢劫的现钞。
那个女人,自然就是安小桃。
小桃一如既往的美丽,甚至更美了。因为多了几岁年纪,于是在原来的美之中,又增加了几分风韵与沉潜。现在我们看到的小桃,正穿着一件华丽的猩红色睡衣,往杯子里倒着马爹利,然后她坐下来,一条腿习惯地搭在另一条腿上,跷起来的那条腿的脚趾,一动一动地往上跷着,吊挂着一只同样颜色的丝绒拖鞋,随着她的身子晃来晃去。放的是惠特尼·休斯顿的歌,去M国几年,小桃对休斯顿痴情不改,每当她驾车“例行公事”的时候,都要大放特放休斯顿的歌,在那种韵律里,她做任何事情都会游刃有余——休斯顿给她带来了好运气。
安强的血液对于女儿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小桃嗫一口酒,脸上露出冷冷的笑意——谁会想到那天中午之前那个操着山东口音寄包裹的女孩就是她安小桃!当时她胡乱往包裹里塞了两件衣裳,装好,外面用最朴素的字体写上了她郊外别墅的地址,并且挂了号。然后,她化妆,用黑袜蒙面,盗出保险柜里的钱,再打开那个包裹照原样装好——人们是不会怀疑抢劫案前收寄的邮包的,连老刑警队长,邮局局长也都忽略了这一点。那天警车来得太快了,她没能跑出去,只好在厕所里迅速地剥掉黑袜,把那只精致的玩具手枪从下水道冲走。
她记得那天老警长特意让人查了一下:“有没有抢劫案之后的新邮包?”回答自然是没有,所有的邮包都贴着邮资盖着邮戳,全部都是案件之前办理的。她看着老头谢顶的脑袋冷冷地笑了。
别墅区失窃案自然也是她的杰作。手法很简单:门链的长度总是有些富裕的,她先撬开锁,然后用了一根有磁铁头的铁丝插入门缝,很轻易地就把门链从金属槽里摘出来了,从屋里走出来的时候,可以照原样把门链再放回金属槽里。这样,根本不必剪断门链,就可以登堂入室。
在M国,她有着辉煌的战绩,如果说,过去她还有着什么顾虑的话,那就是烛龙的存在。烛龙对于她的吸引是因为他的独特,还有,与她各方面的强烈反差。但是后来烛龙的落难与她的救赎全部完成之后,就再没有什么精彩刺激可言了。英俊的烛龙变成了那样一个灰暗的胖子,她根本无法忍受与他天天厮混,同床共枕,事情变得很不好玩了,于是她只好重操旧业。她奇怪,M国的人大约因为没受过什么阶级斗争的教育,警惕性都不高,她总是一帆风顺地得手。譬如有一次在机场,她看准了一条水晶项链,设计了大约十余种方法,但是她最后只用了最简单的方法,趁售货员小姐接待别人的时候把它摘走了——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这样的简单和千篇一律让她深感乏味,她是安强的女儿,她热爱智力挑战式的游戏,而这样容易的得手不好玩,太不好玩了。
烛龙的死于她来讲并不意外。烛龙那样的人肯定是要早死的。所有人的命运还在娘胎里的时候就被注定了,谁也救不了谁。她把烛龙办到了M国,已经很对得起这一段姻缘了。当然,她的回国还不仅仅是因为对于M国的智力水平不满,最重要的,是她答应了烛龙生前的要求——找到他的儿子。
我们大概已经发现,玄溟老太太的母系家族的后裔,个个都是人物。而她们混迹于人海之中,已经无法相识。譬如玄溟四姐玄湛,只知道有个不肖之子安强落草为寇,又如何知道安强还有个宝贝女儿安小桃呢?玄溟的小外孙女陆羽,就更无从知道,那个精灵古怪的安小桃,正是自己表舅的女儿呢。再如金乌,她的异国血统自然来源于母亲沈梦棠与美国人史密斯的那一段姻缘,但是沈梦棠又是谁呢,在叙事中我们当然知道她是玄溟七哥玄湔的女儿,但是她们互相之间,却永远认不出了。她们在茫茫人海中走失又相遇,却又像陌路人一样擦肩而过,永远流失了。但是有一种神秘的东西注定她们会相遇,会相互吸引,她们会左顾右盼地凝视对方,恰似照见自己镜中之像。那就是血缘,哪怕有万分之一的血缘关系,也一定会有一种神秘的吸引。
有如我们在开篇中的那种设计,那种美丽的树形的网络,那种错综复杂的形态,其实就是血缘。血缘的模式就是随机分形,凝聚扩散,有如灰烬的形成,水在石中的渗漏,国际象棋皇后群体的巨大网络。它们如此复杂又如此单纯地表现了美丽的分形艺术,以及它们与真实世界之间的深奥关系。
但是谁又能肯定这种关系的存在呢?假如不是孟静在坚持一种说法,那么谁能证明亚丹就是天成的亲生女儿呢?在法律上,当一切证据都消失殆尽的时候,所有的“说法”都不成立。
能够作证的只有血缘。
奇怪的是,小羊羊的血型,是极其罕见的B型—RH。亚丹后悔没有问过烛龙的血型,她痴痴地想,B型—RH一定是天才的血型,烛龙那么聪明,羊羊也绝不会差的。
6
亚丹现在的工作是文学编辑。亚丹坐在办公室,在看一大堆稿子。主编准备编一套海外女作家丛书,让亚丹当责任编辑。主编很希望亚丹在接受任务的时候有受宠若惊之感,但是主编很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