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书上对于傅善祥的突然逸去历来有各种说法。但是玄溟坚持认为,直接原因便是玉心姐姐——也就是针神杨碧城。在所有太平军的野史上都有着关于杨碧城的记载,但是所有的记载中她的结局不是被凌迟便是点了天灯。就是最多疑的史学家也毫不怀疑她的死。野史专家们津津有味地描述道:当时蒙得恩跪在天王面前,把至高无上的锦绣王冠撕裂——那里面竟染着斑斑血迹!蒙得恩叩头流血,大哭失声:“是小的失职,竟让杨碧城这个大胆妖女有隙可乘,妖女竟公然以妇女之秽物缝入吴锦之中,现有同馆人揭发,人证物证俱在,请天王明示。”
善祥记得,当时天王的一张笑脸突然定格,面呈土色。那样子非常可怕。天王抓过那顶冠冕,细细看了,然后狠狠掷在地上。所有的人都僵住了,几个胆子小些的妃嫔已经面白如雪,摇摇欲坠。天王倒是很快平静下来,面向东王冷冷地说:“东王,你看这事当如何处置?”东王狠狠瞪了善祥一眼,立即回答:“罪大恶极,不可复留,按天朝制,应处极刑,以点天灯示众。”天王说:“好,朕就请东王来处理此案,极刑之前,应当审讯,看看到底是谁主谋!”天王的声音冷漠而阴狠,令人胆战心惊。善祥半天才想起来擦汗,却发现手臂已软得抬不起来了。这时她听见娄妃温婉的声音:“天王息怒,今儿大好的日子,犯不着被这小蹄子给搅了,依妾愚见,竟是过了今天再作处置,也不迟呀。”她知道,平日里天王是很给娄妃面子的,何况今儿娄妃又是盛会的第一功臣,那把多宝座椅引起天王极大的惊喜——可是娄妃话没说完,天王就变了脸,竟在突然之间,手执银挝向娄妃的头部打去,娄妃本能地一闪,正打在脸上,顿时鲜血濡染如落英缤纷,娄妃只痛号了两声,便晕厥过去。
所有的人都跪下了。跪在了天王的威严面前。
我常常对于帝王的威严感到困惑。我常常大逆不道地想,假如众人都不跪呢,那么会怎么样?最后跪下的会不会是帝王本人?但是实际上这种情况很难发生,在“众人”里,总有一些人要率先跪下,然后便是多数人跟着跪下,不跪的,永远是少数,不跪的少数很容易被消灭殆尽。
不愿跪而又要保全性命的,无疑要靠智慧了。因此在中国,谋士永远多于勇士,这也是优胜劣汰的法则。
在上一个世纪的那个夜晚,那个对于碧城来讲的恐怖之夜,锦衣卫迅疾地包围了绣馆,将绣馆诸姐妹尽数拿下,交与东王府狱。东王心里明白,那一个个瑟瑟发抖的少女中间,缺的正是杨碧城。他想,一定是善祥走在前头了。
杨碧城此时已经拿着通行证,一身村妇装束,匆匆行走在离城百多里的小村落里了。她在夜色中找到迎禧院后,顺儿已经匆匆赶到。顺儿推开屏风,后面是一幅巨大的西洋画,顺儿按住西洋画上小天使的嘴巴,巨画忽然开启了,原来那竟是一扇门,一扇通向秘密通道的门。顺儿在紧急中没有忘记塞给碧城一个包袱,她说:“这是善祥姐让给你的,她说跟你好了一场,留个念想儿。她说早晚她也是要走的,她让你好好保重,嫁个好人家儿……通行证就在包袱里,出了通道把它打开来,有了这个,在天朝的地界里就畅通无阻呢。”顺儿边说着碧城边落泪,这时已经泣不成声:“顺儿姐,只怕是我走了,善祥姐和你又怎么办呢?”顺儿不再答话,只把碧城推入通道入口,急急地合上了那幅西洋画。顺儿当时已经抱定必死的信念。
三日之后,行刑官宣布:绣馆一案,极刑者一人杨碧成,受杖责者数十人,当夜执行。极刑者被判以“点天灯”酷刑,即以帛裹人身,渍油使透,植高杆倒缚,然后在下面燃起火焰。行刑官到绣馆提人的时候,发现傅善祥亲临绣馆,人犯已然被白帛裹好,待要验明正身,被善祥喝道:“是东王命我监刑的,若信不过我,连东王你们也信不过吗?”行刑官吓得诺诺连声而退。
极刑在东王府门前的那棵桂树下执行,人犯被倒悬在桂树上。大火烧了整整一夜。善祥站立窗前,火光映亮了她的脸,看不出她的表情。
她的目光穿透了漫天大火,看到在一个遥远的村落里,碧城已然有了安歇之处。当碧城打开那个包袱的时候,会惊叹那盏灯的美丽。穿灯的诀窍、那些数字密码她已经写在裹灯的绵纸上,那盏灯是在善祥的一个生日晚宴上得到的,当时碧城还没来。献灯的是一位老人。而装灯的盒子里写着的一首词,是善祥至今没有向任何人披露过的:“风倒东园柳(隐杨),花飞片片红(隐洪),莫言橙(陈玉成)李(李秀成)好,秋老满林(隐金陵)空。”
这首词似乎正在漫天的火光里成为一个谶言。自那之后不久,善祥就突然逸去了,她消失得如此彻底,无影无踪,以至让人怀疑她是否真的出现过。
突然逸去的还有一个人。他叫斯臣,是东王麾下爱将。自从那个火光冲天的夜晚之后他就失踪了。后来有人传说他在西覃山出家当了和尚,法名法严。
9
在百多年前金陵的那个恐怖之夜,我想顺儿应当是真正的无名英雄。从可以捕捉到的各种蛛丝马迹来看,代替碧城去死的正是顺儿。我们可以想象,当顺儿匆匆赶回东王府的时候,已是一片大乱。锦衣卫夜半抓人的声音穿过一个世纪向我们袭来,那声音听起来毫不陌生。所有的女人,包括善祥,都希望有一种能把自己突然隐去的高超本领,或者把自己像折叠好了的东西那样放进抽屉里,收藏起来。要么,干脆化作一片柔和的云彩,变成鸟翼,或者,一滴清水,蒸发了,就没了。只有一个女人例外,那就是顺儿。顺儿在那个夜晚,在亮如白昼的灯光下,投下自己巨大的阴影——她一往无前地走向东王府,走向死亡。
很明显,在死前善祥和她激烈地争论过,但是她生平第一次违拗善祥的意思,她选择了死,在她纯朴的心里很清楚地知道必须要有人代碧城去死,如果不是她,就会是别人,她像原谅母亲那样原谅世人的堕落,她独自走向通向死亡的回廊,用只有19岁的年轻身体去填补深渊中那个阴暗的缺口。她不漂亮,没有经历过爱情,她来自金陵的乡下,和女馆的其他姐妹不同,当初她是因为仰慕太平军而自愿来的。太平军曾经给她带来虽然短暂但是莫大的欣喜。她曾经用多么崇拜的目光仰视着天王洪秀全和东王杨秀清,她不敢正视石达开、陈玉成那些年轻的将领,她一见他们就禁不住脸红心跳,她无数次地想过了,假如需要为他们去死,就是上刀山下油锅,她也无怨无悔,而且,不必让他们知道。但是天朝的5年生活像一个噩梦把她攫住了,她没有一天不在临睡前在胸前划着十字:“上帝啊,原谅他们的罪孽吧。”
如今她真的要替别人去死了。她和碧城并没有深交,但是碧城与善祥间的每一次文字交都是由她来传递的。有一回碧城高兴了,曾经赠她一副亲手绣的鞋垫。她宝贝似的压在箱底,今儿个,她头一回把它拿出来,垫在脚下,上面绣的鸳鸯依然那么鲜亮,碧城的意思全在上面,可是她,等不到那一天了。
她投环而死,用的是极洁净的白绫。善祥抚尸大哭,善祥知道她之所以用白绫而不用匕首,完全是为了怕鲜血给善祥带来麻烦。善祥把自己最心爱的衣裳拿出来给她穿了,又拿出整整一匹白绫,命两个可靠的丫头细细密密地把她的尸体从头到脚裹了,然后率女馆所有的姐妹跪在尸前,祈祷。
那是一次来自天国的合唱。忽然刮起的狂风是迟来的音乐,在风中,姐妹们感受到了正在俯视的目光,那赤裸裸的目光,牢牢筑在月亮的巢穴里,澄明,冷静,又充满着渴望。
10
我真的无法感受古代与现代有什么不同。从某种意义来说,现代只是对于古代的仿制,现代与古代的区别仅仅在于现代的仿制技术优于古代,它越来越像真的了,它甚至能够仿制——克隆人。而无论多么精密的技术都永远代替不了“感受”——那是一种亘古长存的真理。有一位诗人曾经用简洁明了的句子写道:“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但是人很难抗拒生的诱惑。就连这位诗人,也为了逃避墓志铭而远去。在通行证与墓志铭之间,是否还有其他的生活?对于青年来说,丧失了纯粹便丧失了美丽,但是对于年纪更大、活得更长的人来说,美丽则意味着色与色之间的过渡,人可以终其一生,面戴甲胄,但是至少有一次要拿出通行证——或者说是身份证来。
不然,人就真的成了蚂蚁,成了虫豸,成了可以被克隆的电子时代的代用品。
11
现在,我们的场景已经切换到了故事的开始。你一定还记得那个与世隔绝的地方,记得那口小湖吧。那一整块蓝的水晶。童年的羽常常在湖水里发现一个巨大的蚌,那个被黑色羽毛封闭起来的蚌,偶尔开启,里面是空的,什么也没有。
那个女孩离开此地已经5年了。现在我们看见5年后的那个女孩,正在黄昏的光线里向着湖水走来。她的目光在树林里摊开,那些树,那些她记忆中的树都变得更高,也更美了。那些树波涛起伏地吟唱,是树木的旋律创造了风景。风景奏起交响乐,玫瑰色晚霞中的铜管乐器为色彩同样强烈的湖水伴奏。黄昏的芳香包围着她,有一些小小的朱红的橙子从浓绿中显现出来,她猜这可能曾是一片远古的陵墓,这里大概掩埋过一位废妃,如今在废妃的神殿上,青草长了出来。
可是当她像小时候那样趴在湖边的时候,却再也看不见那个巨蚌了。
那个女孩,那个文过身的女孩,坐在湖边哭了。她的眼泪是一颗一颗往下坠的,很沉重,就像往下砸似的。就像是什么东西碎裂了。
她的身体,文上了最美的图案,法严大师说,她的血,足以赎任何罪恶了。她带着这一点刚刚被唤起的自信回到金乌家里,却只看到餐桌上的一封信,当然是金乌写的,金乌很平静地告诉女伴,她走了,她要去寻找她的亲生母亲。
金乌曾经是她的憧憬,是她内心深处最美的幻影。她为了赎罪承受了最大的痛楚,她以为金乌会喜欢她的文身,以为金乌会夸奖她,从此埋葬掉她的过去,所以她能咬牙承受剧痛,可现在金乌走了,全身的疼痛在一瞬间都复活了。她的心碎了身子也碎了。她整个人化成了眼泪,那么坚固的有质感的泪,它们碎裂成一颗一颗的,能砸得出声响。
她把头浸入湖中,像小时候那样,头发倒悬在湖水里,像是飘动的水母,但是这时再也没有母亲和外婆叫她的声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