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四年的大漠孤烟困苦是一出轰然热闹,却令人难耐凄凉的折子戏,那此时从沉重殿门孔隙之中袭来的彻骨严寒便是最苦极痛极的人间炼狱。虽没有火海刀山可赴,没有斧钺汤镬可受,但这样带着示威与讥讽的严寒,总是让人撕心裂肺,如窥鬼狱的吧。
此时的顾留卿只是一味地低头饮酒,心中揣度着,至尊之位之上的那位至尊约莫是真的起疑心了的。这殿西北一隅之青玉案无时无刻不在奚落着自己并不存在的胆大妄为,奚落着自己子虚乌有的谋逆之心。顾留卿知晓,家国飘摇不定,欲开创盛世,唯有稳平的朝局之下才不会出现误政,而最有利于朝局稳定的,莫过于权力的高度集中,莫过于杀伐决断皆在一人。一人为万人之上,万万人之上。
皇上要将自己的敕令直达六部,外戚的军权收回中央,这些顾留卿都懂得。
他的心中是没有怨怼的,只有莫大的寒心。这种感觉来自于少年的意气风发,来自于想要一览江山的鸿鹄之志,更来自于无数次的浴血奋战,来自于无数掩埋在战马铁蹄下的英灵枯骨。他也是有恨意的吧,为何偏偏生在了将门候府,为何偏偏离权力靠的那么近?这是自己耗尽一生,倾其所有也无法得到的权力。如开在苍穹之上的业因罪果,
他跳跃而起,也还是触不到边际一角。
顾留卿盯着琼杯之中的清酒,这是落日楼头翩然而落的残阳吗?在金樽玉盏,琉璃宫灯影衬下,刚好的照映出那人的华丽宫装,也映照到那人的缓缓起身,映照到那人的款款而来。当他抬首之时,烟景已盈然立于案前,手捧一盏清浊,步摇叮当作响,云鬓半偏,眉间一点额黄伴着恍如初见的音容,令顾留卿望见心间的万丈高楼起,万丈高楼塌。
是虚无缥缈的海市蜃楼,被烈阳一照,烟消云散。何极精巧的七宝楼台,也于瞬间湮灭,灰烬残败之下,是难捱的失落,是永远逃脱不出的长天。
烟景开口笑道:“顾将军为国境安平立下不世之血汗苦功,换来我朝十年的安稳太平。我朝有顾将军如此之栋梁之才,实是我朝之幸事,是普天之下生灵之幸事。妾以黄汤为贺,谨代流云长风敬顾将军一杯。”
烟景将那盏金波送至顾留卿下首,眉目之间印刻了无限的殷勤切盼与关怀,只是并不为众人所察觉,周知,甚至这世间的的尘埃野马亦不知晓。
顾留卿接过玉盏,将那云液玉露引颈饮下,望着烟景转身归席的背影,面上心间是一样的云淡风轻,朗月疏星。
只是腹间忽似烈火灼烧,灼烫的五脏六腑似碎了的纸片,纷纷扬扬的洒在空中,被风一卷,四散开来,碎屑之下,是一临渊而立的男子,望着南山之上的浅淡烟光,用一支灵秀之笔,将那不可胜收的景象就此描摹在心间深处,却就此不提,似埋藏起无数秘辛般,留于世的,只是无端的猜想与揣度。
顾留卿只谓是酒沉了,难捱酒力才至于此。再次俯身跪坐在案前时,望着被命以舞助兴的烟景,尚露出经年未曾显现的浅淡笑靥,将自己的钻心之痛掩饰的恰如其分,丝毫不露马脚踪迹。
在愈来愈沉重的眼皮之下,顾留卿分辨出,那支舞他原先是见过的,而且一直铭记于心。那是曾经她只为他舞过的一段风月流痕,那时银楼之上的她还太过于纤小,舞这般耗费体力的《轩郎鸣》还太过于吃力,却是顾留卿心中最不可遗失的吉光片羽,一直在脑海里一帧帧的回放。
儿时的他同她躲进安府中宴宾客的银楼台,为她开一场仅他二人的盛宴,他做她一人的观众,为她欢呼喝彩,为她拭去发间的汗珠,为她护住一片小天地。哪怕,如今看来并不坚固长久。但就是这样的浅淡天地,中有沙鸥掠过,带走的是二人共同期盼的鸾凤和鸣,夜雨共话。
只是今日的顾留卿再也不能好好的看那步步生莲,惊艳世俗的舞姿了,但他可以清楚的记得儿时她宽广水袖下的每一个转盼生姿,和如今蜀锦之下的她的动作无比的契合,一样的惊世骇俗,一样的惊为天人。
腹中的灼热越发变本加厉的衍生,随时累计,终是转化成一股鲜血喷吐而出。顾留卿望着案上那件玉盏,杯壁尚残留些许的琼浆澧饮,灵台一片光明。而痛苦之余却突然笑了出来,伴随着口中吐出处的是“竖子卑鄙”掷地有声的四字。
他已经无法分辨出自己是处在人间还是鬼狱,只知双眼沉重,愈发的看不清事物。他听见烟景舞中止的声音,听见传唤御医的声音,听见有人哭泣的声音。但这一切都是和他无关了的。
他还听见,揽云台外不远的高台依然飘飘而来的丝竹管弦,此时听来居然是无比的撕扯灵魂,原来那些人早已按耐不住,这一天居然被他们早早的提上议期,而自己不过是巨大阴谋里供人使用的棋子。
如今,是真的变成弃子了。这局关于权力的博弈也终与他毫无瓜葛,也是值得庆幸的吧。可是,他要失约了,那万里长风会怪罪自己吗?那南山之上的紫烟良景还会有安宁可言吗?
他想知道,可是终是力不从心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