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真实的梦境中,痛苦的冷汗滚滚而下。心被千百回地活活撕碎,投进地火的深渊,煎熬、碾烫,在残忍的时刻永保清醒。
一道白光劈空而来,我只觉得脑海中猛然爆炸……
“嗯——”我呻吟了一声。
旁边僵立如生锈的机器人一般的云青,突然间像是被灌进了最上乘的润滑剂,一震之后,迅捷如闪电般闪到我的床边。
“小姐醒了——”惊喜的声音传得很远,跟着是一阵纷沓混乱的脚步声,急切的说话声,谁在轻轻地抚摸我的额头,谁又在轻轻地哭泣?
“清歌——”我几不可闻的声音落进云青倾过来的耳朵里,霎时,乌云代替了阳光,紧张代替了镇定,小姐,心中只有殿下,他满嘴苦涩,可是如果让小姐知道殿下……
如果说殿下还没有醒,那么后果……
云青迅速做出判断,声音沉缓坚定,“小姐,殿下会没事的,但是你若再不醒来,殿下看到你如此,更会大伤元气,只要小姐赶快醒来,殿下就有救了!”
是,是吗?清歌已经没事了,在等我醒来?迷迷蒙蒙中,我似乎听出了云青的意思,那我一定要赶快醒来,清歌说过,他要一直待在我身边的——
可是眼皮仿佛有千斤重,我怎么努力也撑不起来,呵,现在终于知道,原来真的有我裴夜凰做不到的事情!
似乎有一丝亮光投进来,顺着亮光,我仿佛看见一道清雅熟悉的身影,我忍不住努力睁大眼睛想要看得更清楚一些——
“小姐——”一道伤心的女声惊喜地叫起来!
我微微侧头,光线好强,我还不太能适应,我眯上眼睛,好一会儿,终于看清楚,眼前离我最近的人竟然是纪情。
“咦,你这丫头,怎,么来了?”虚弱而沙哑至极的声音,吓了我自己一大跳,这是我的声音吗,这么难听?
“你还有心情说笑,你怎么变成这样了?”纪情蹙着娥眉,盈盈泪目,似喜似怒地嗔道,可是那股子伤心却怎么也掩饰不了,我的病很重吗?
“我——一言难尽,清歌呢?”我蓦地想了起来,就想挣扎着坐起来去找清歌。
“别动小姐——”
“别动,娃娃!”
“绮罗醒了?”
……
几道身影扑过来,或惊喜或伤感,可是也没有人能接近我,云青站立如松,冷脸如冰,将他们挡在了三尺外。
“别动,他就在你旁边呢!”纪情连忙按住我,此刻的我,哪经得起她江湖儿女的那一按,立刻就重新躺了回去。
我侧头,清歌,正与我并头躺在一起,俊逸的脸上神色安详,仿佛睡着了一般。
“是谁让我们躺在一起的?”泪水顺着我的眼角滚进暖暖的枕巾里,我费力地抬起手,想要摸摸清歌的脸。
纪情连忙抓下我的手,“姑奶奶,千万别动,你现在就是一尊瓷娃娃,还能逞强么?”
“没事——”我想要反驳,可是胸口堵得慌,我慢慢意识到我的身体果真不由自己的意志来控制,也不如我的意志来得坚强。
“是十三……殿下的外公,莫老爷子,太子殿下说男女不应该放在一起,可是莫老爷子说,两个人放在一起,方便照顾,也是遵照你们的意思——”纪情这野丫头,难得柔情地道,这段时间,她也成长了不少。
“是么?”我喃喃地道,痴痴地看着清歌,我想抬起手,可是又不敢,就让我多做一会儿梦吧!
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纪情一个劲地找我说话,想要将我的注意力分散一点。
“你好好养养身子,其他事情就不必操心了——”
“你不吃惊吗?”我轻轻道,看着依旧沉睡的清歌,心头揪成了一团,我已经醒了,可是你,清歌,你不是说要守在我身边吗?你不醒又怎么守护我?你快醒来吧!
心头阵阵绞痛,痛得几乎不能呼吸,可是我依然保持清醒,无比清醒而残忍的意志。
“……”纪情看着我,“我从来都不知道,堂堂武林地下盟主、江湖上人人敬如天神的凤十三,竟然就是那个名满天下的皇子,他竟然会有一个那么显赫的身份,他隐瞒了天下人,他怎么能——”她说不下去了,无论多少话,都不足以倾泻她心底此刻复杂而震惊的感觉。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我虚弱一笑,你再震惊也震惊不过当时的我啊!
“刚才看到他,我几乎不敢相信……,你是从什么知道他就是他的?你先认识的是谁?”纪情好奇地问。
“我先认识的,是他眼底的那份挥之不去的忧伤和孤寂!”
我低柔地道,终于颤抖的手还是抚上了清歌的脸庞,缓缓地,随着他棱角分明的立体线条往下滑动,飞扬而内敛结合得既完美又矛盾的浓眉,紧闭的深邃的双眸,笔挺如希腊艺术品的鼻梁,秀逸优美的唇……
我的手一抖,停住了。
鼻梁两侧,几乎没有任何细微的颤动,鼻梁下,也没有任何呼吸的迹象!
没有,呼吸的气息……
仿佛一道惨白的闪电划过我的头顶,霹雳一声震碎了我少之又少的理智——
我猛然一下直起身来,直直地瞪视着清歌,表情是呆滞却狂怒的,如果他现在是清醒着的,一定会被此刻的我吓得宁愿昏迷不醒!
云青、纪情、外公和九天不约而同地惊呼一声,“小心哪!”
“你——骗我?”心口剧烈地疼痛,我捂着心头,看着清歌,艰涩地问出声。
没有人回答我,周围一片寂静,他们都沉痛地看着我滴血般的表情,我终于绝望了。
“云青,把我的魁星笔拿来!”我静静地吩咐道,静的让人害怕。
他怔怔地看着我,似乎看出了一点不对,竟固执地站着不动。
我厉声回眸,双目赤红,看人隐隐有了一层血雾,“我还没死,你们就打算违抗我的命令了?”
一刹那我的凤眼中似乎闪过了一抹耀眼的红光,稍纵即逝,他们惊得一跳,纪情下意识地抓住云青的手臂。他们几乎是带着惊讶和恐惧的眼神相互交汇了一下又迅速弹开,可惜我此刻根本没心思理会他们肚中的小九九。
我翻转过身子,跪坐在清歌旁边。
“你等着,你敢骗我,可别怪我心狠,你恐怕还不完全了解我裴夜凰的性格,我是宁为玉碎也不为瓦全的——”我扬起淡淡的微笑,注视着清歌,根本不顾忌是否有人听到并听懂了我刚才的话。
云青慢吞吞地拿过魁星笔,递给我。
我接过来,魁星笔似乎正在颤动般,那金色的凤凰光芒隐隐,丹凤眼微眯,无限深沉或者怜悯地看着我,担忧的感情溢于言表,难道它们知道我此刻在想些什么吗?它们也在害怕吗?还是只是我的眼花?
“清歌,”我轻声叫道,仿佛怕吵醒了他一般,呢喃如情人间的私语,“你要知道,我那时没有说完的话是——你若有什么事情,我也不会独活!”
无视周围的人揪然色变,我继续在清歌耳边说着我的话。
“现在,你还不清醒吗?你不是说要留在我身边吗?只要你留下,无论要我付出什么代价——杀人?对了,你说要有人牺牲性命——要杀谁?告诉我,我来替你杀,我不在乎手上沾血,只要你醒来告诉我!否则,”我轻轻地举高魁星笔,“我就用它们捅破我自己的心脏,把你的血还给你,用我的血来交换你——”
“不要——”九天大吼,悲怆苍凉。
我双手握住魁星笔,用力抵向自己的胸口,虽然我虚弱的几乎没有力气,虽然我动作缓慢而疲软,可是那锋利无比的神器魁星笔笔尖还是迅速突破了我几层衣裳,直抵我的心窝,一滴艳丽的鲜血迅速盛开在那端凝的笔尖!
“现在,清歌,”我喘息着笑道,我的笑容已经有些疯狂和扭曲了,“你还不醒吗?”
“不要,小姐,”云青慢慢地跪倒在地上,低低地,几乎哀求地道,仿佛我对准的胸口不是我自己的,而是他的。他那一向淡静的神色终于出现了不一样的表情,恐惧和痛苦在他的脸上弥漫,攫住了他的心,“求求你,不要这样……”
纪情捂着嘴哭起来,云蓝无声地软倒在地上。
九天的鹰目中光芒跳动,一种凶悍和决绝的光芒怎么也掩饰不住,他攥起的拳头放了下来,又攥了起来,反反复复,连手心被指甲划出了血痕也没有察觉。
蓦地,我双手一热,一阵仿如天籁般的歌声从遥远的天际传了过来,那么优美动听,那么高贵自由,奔放,仿佛灵魂的升华,净化灵魂……
这熟悉的歌声,我曾经听到过一次,就在我得到魁星笔的时候——
我手中的魁星笔开始散发出诡异的金光,华贵的金光与明艳的红光瞬间交织成一张无比朦胧的庞大的光网,密密地罩住我和清歌,隔绝了外人的视线。
一片柔和的金光和红光中,温暖柔和的香气扑面而来,我知道这里美好而舒适,简直不像红尘凡间,可是我又不知道这里到底是哪里。
清歌呢?我难道又穿越了?我把清歌弄丢了?
远远地,杨柳深处,走过来一道身影,竟是名宫装美人,她不是走过来,是飘过来,身若柳絮,形似杨柳,袅袅婷婷,很美,美中又透出威慑之气。
那是谁啊?好似熟悉,又好似陌生。
“这些家伙算什么才子?也敢往我这推?我看最好一脚踢到智慧池再泡个三千年!”美人嘀嘀咕咕,一手握着金光灿烂的毛笔,一手捧着卷册,书卷气极浓,但隐隐的煞气又冲淡了不少平和的气息。
“谁惹你生气了?不是说魁星的脾气应该是天下最好的吗?否则带入了个人意气,又如何给天下士子一个公正客观的未来?”一道清雅的声音在美人背后响起。
我的心头狂跳,顾不得美人,拔腿向那发声的人影处跑去。
那是个一身雪白的颀长的男人,平和,高雅,宁静,淡然,光是看那背影,躁动的心情就足以得到最大的抚慰。
他背对着我和那美人,披散着一头乌黑柔软的发丝,迎着清风,风儿撩起几丝他垂落在胸前的发丝,我看到那美人脸上一闪而逝的眷恋和柔情。
他稳稳地站在岸边,笔立如白杨般挺拔,而姿态如清风般潇洒,他听到美人走近,并不回头,可是我却能感觉到浑身散发的温柔与放松。
霎时,醋意在我的心头翻江倒海,来势凶猛,我知道我此刻正无比嫉妒这个宫装美人,我知道他的温柔和放松完全是针对这个美人,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了——
“星君掌管天下才智,难道不知道我最近遇到什么事情了?”美人扬眉浅笑,凤眼却眯了起来。
敢说不知道试试,这个狐狸一样的男人会不知道自己推了什么好事给自己?
“呵呵,能者多劳,凤凰儿何必大动肝火?”男人清雅的声音慵懒地响起,似乎让人听不出来那里面居然有一丝淡若轻烟的挑逗。
“不要叫我凤凰儿,叫我星君,我又不比你地位低!”美人涨红着脸叫道。
“在我眼里,你还是万年前那刚刚修出女身的凤凰王呢——这一晃,都过了万年啦,我们吵来吵去,把时间全部都浪费了。”男人几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
“谁会跟你吵?堂堂天同星君主掌天下和平和智慧,又怎么会与人争吵呢?”美人讥讽道。
“我只是一颗懒散的星,而你却是如太阳般耀眼,差距太大了……”他摇摇头,剩下的话,都含糊在了他叹息似的尾声里。
“你——哼,你明明不亚于天机,天机被贬,天帝把智慧都交给你掌控了,你为什么还这么阴阳怪气的?”美人忍了又忍,终于没忍住,冲口而出。
“阴阳怪气,我?嗯?”男人的身影终于动了动。
我多么希望他回头,回头让我看看是不是我心心念念的人,可是,他只是动了一下,却没有回头的意思,我顿时觉得无比挫败。
美人脖子一缩,有胆子说人却没胆子站出来承认,我鄙视她。
“你过来——”男人轻声地道,轻的几乎听不见,却透着不容拒绝的气势。
美人脸上挂着沮丧,似乎这男人此时的声音非常让人害怕,可是,我觉得很好听,没感觉有什么不对——
美人侧身站在男人面前,高挑的个子一到男人身边就被比了下去。
“来,听好了——”男人慢慢凑近美人的耳朵,美人不疑有他,侧耳倾身一副好奇宝宝的样子,我的脸却莫名地红了起来,我下意识地捂住滚烫的脸,仿佛记起那男人——
“……”男人微微侧脸,我看到了他的侧面,顿时,似乎枯干的眼眶内又充满了莫名的水气。
他柔润如玫瑰花瓣的唇轻轻落在美人的唇上,美人顿时成了一朵鲜艳欲滴的石蜡花朵——脸上红雾上涌,艳如桃李,但身形却呆滞如石雕。
“你,你,天规——”美人语无伦次。
男人勾起一抹笑,很随意,很无谓,“你是想说我犯了天规吧?可怜的凤凰儿,连话都说不周正了……”
“你去死吧——”美人脸上的羞红开始转变性质,慢慢变成了怒红——终于发飙了。
“噗哧——”
“噗哧——”
两声短促的笑声响起,顿时眼前的景象突然消失,快得令我措手不及,破灭如希望的泡泡。
“原来主子记忆里最难磨灭的就是星君那一吻哪!我们真有眼福。”好听的男声响起,却不是清歌。
拐角处慢慢踱出来一个男人,金色华服,艳色耀眼,俊美不似凡人,那双狡黠的丹凤眼悠游地瞅定了我。
他的身后转出一道火红身影,同样的丹凤眼,艳色无边,却严谨许多,看着我,眼中有点笑意、歉意,以及羞涩。
“我是金鸾,她是赤鸾,主子还记得我们吗?”男人随意地一摆手,看着我的眼睛依然笑意荡漾。
“你们——”我的瞳眸猛然收缩,“是那对魁星笔?!”
“主子还是那么聪明。”男人赞许地微笑。
主子?清歌依然在我胸口疼痛着,但不代表我的脑子就此罢工——我迅速转念,将一切事情联系上,“我跟刚刚那个女人什么关系?那男人是谁?你们又是谁?清歌呢?”
“对不起,主子,您的问题我们一个也回答不了,时候到了您自然会明白。今日我们两人现身是事急从权,否则也不敢轻易现身破坏主子的修行。”女人——赤鸾恭恭敬敬地目不斜视地道,旁边的金鸾摸摸鼻子自讨没趣。
“怎么个事急从权?”我冷眼看去,手在袖中微微颤抖。
“那星——凤清歌殿下命在旦夕,唯有金鸾以仙气兼阳刚之气才能保住他的脉息,然后争取时间供主子寻找解决之道……”
“你说,他能,救清歌?”我呆呆地看着俊美的金鸾,很油气的金鸾。
“喂,主子,你的眼神好像不相信我似的……”金鸾抗议。
“咳——,”赤鸾咳了一声,金鸾不说话了,如果不是我此刻焦急如焚的心情阻碍,我几乎要笑了出来——
“不能彻底解除,但保住殿下的一息是没有问题的,这毕竟是殿下跟主子的劫难,需要主子自己化解,属下们插手不得!”赤鸾耐心地解释。
可是我已经听不下去那么多了,我只听到了他们说能救清歌,“你们如果救了清歌,我,你们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真的吗?”金鸾眼睛一亮,惊呼,赤鸾又咳了一声,可是明显掩不住那份惊讶。
“主子赶紧回去吧,迟了我们担心有变,殿下由金鸾护着,主子暂时由赤鸾护着,谅一时没有危险。”赤鸾规规矩矩地道。
“我要怎么回去?清歌真的没事?”我迟疑着。
赤鸾手中不知道从哪里捧出一个透明的圆球,我隔着圆球,似乎看到了一抹沉睡的灵魂,很安详,和现实中的他一样。
“主子,你放心吧,咱们在这里,没人能伤了殿下,主子一出去就会知道怎么解开殿下和主子身上的盅毒,只是——那时候,救看主子怎么选择了。”赤鸾轻道。
“如果你们是仙,那么,”我迟疑地,颤抖地问,“你们可以消除他体内的——”
“不可以,主子,”金鸾的笑容消失了,“这是,劫难,咱们绝对不能随意插手,咱们的仙位太低,改不了您二位的命运,您还是……没事的,只要时间!”
“可是——”
碰,又是颈中剧痛!
我睁开眼睛,金色的灿烂光芒从光网中撤出来,缓缓地没入清歌的胸膛,而那红色的光芒,则缓缓注入我的心口,渐渐地,光网慢慢地从眼前消失。周围人一个个显了出来,呆呆地看着我。
我手中的两支笔,少了两只华美的凤凰,我的心头,奇异地温暖并舒展着。
我轻轻地,缓慢地探手到清歌的鼻子下方,一道宁静地气息洒在我的手背上,眼泪,瞬间爬满了我的面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