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心是揪紧的,却以无限错愕的语气问幽兰:“这样一次一次走失,难道你的母亲她只生孩子而不护孩子么?”
“要,她当然要。”幽兰抖动着唇,黯然又略显激动地看着我:“她要最小的孩子,那是我的弟弟。”
原来如此!
家境困顿,孩子成群,当贫寒的日子难以为继时,多数父母都会选择卖掉活遗弃年大的孩子留下年幼的孩子,也无可厚非的,所有的父母都会贩卖或者抛弃女儿而留下儿子作为香火的延续。而幽兰的父母,显示是后者。不管是什么情况,亦不管父母有无选择,我除了看到生活的无限辛酸,更多的是看到人性的残忍。
宁儿静静地坐在一旁好久,脸上一片迷茫,声音似柳梢垂于水面荡起的层层涟漪:“我对我的亲人毫无印象,也不知道自己是走失的还是被抛弃的。也许正因为如此,我对那所谓的亲人才没有或恨或爱的感情。”她看着幽兰,语气怅然地问:“你会不会因为有对亲人的印象而午夜梦回,痛彻心扉?”
“也许你不信,我从来不去想关于亲人,关于家的事情。”幽兰抿唇笑笑,眸中怨色已经隐去。
“这需要多大的毅力才能不去想?毕竟,于你对自己身世有着印象的,即使是淡薄的印象。”宁儿秀眉微颦,有些感叹。
我只恻然,心中滋味难言,想着那样困顿的家境,她的母亲即使将孩子留下,也未必能存活。
“俗话说,一颗露水一棵草。生老病死都是自然现象,酸甜苦辣才是人生滋味,人的悲欢离合就像月的阴晴圆缺般无可避免,缘来缘去譬如潮涨潮落,灯明灯灭一如生命的开始和结束。”我心中有着浅浅的酸涩,看着幽兰道:“什么都会过去,不必太介怀。”
“嗯。”幽兰点头,拈起另一颗枇杷细细地剥去那层皮,轻声又道:“或许命该如此,我从小被自己的父母抛弃,如今又被自己所爱之人抛弃。”
“那句天涯何处无芳草,不但适应情场失意的男人,其实一样适应被男人辜负的女子。别灰心,懂你爱你的人,一定会遇见,只是缘分未到罢了。”宁儿一边不停地吃枇杷,一边伶牙俐齿地劝着幽兰。
当话题转移到孟西楼身上时,幽兰并不避开,她道:“最初的时候,他待我是极好的,几乎没有什么事情不是他亲力亲为。朝夕相处之下,我便也将他认定了是我这一生的依靠。只是,他太多情。但凡有些姿色的女子,他都要想方设法亲近。我总是想,男人或许就是这样的,对他宽容些。我以为我只要一心对他,事事为他着想,他终有一日会发现世间始终是我最爱他。如今看来,是我错了,而且是错得离谱。”仿佛叹息了一声,像一缕抓不住的风,来去无痕。幽兰摇摇头,凄然一笑道:“这些年来,我看着他的身边的女子像走马观花一般的换了一拨又一拨,我以为我习惯了。这样的习惯,其实说到底,是因为我看见没有一个女子能像我这样一直守在他的身边。说是孟西楼对我特别也好,说是我的执着和隐忍也好,总之我一直在他身边。如果能够这样维持下去,我想我还是愿意的。只是,我没有想到我会有一天连委曲求全都不能够了。自从语晴出现,孟西楼就彻底变了。”
听幽兰提起语晴这个名字,我立即想起那日窗内的情景,那是个丰腴妖冶,风情万种的女人。
“我见过语晴,就是那日在石榴花荫下看见你的那日。”我语气低沉柔和,心中却低叹,一个似空谷幽兰,一个是上林牡丹,到底那个才是绝色,还真不好论。只能说,男人的心是贪婪了,说他们想左拥右抱想齐人之福还算轻,说他们甘愿沉沦肉林酒池都不为过。
幽兰深吸了口气,眉间淡淡地笼一抹忧伤,语气还残留着些许不甘:“不错,就是曲姑娘你那日看见的女人。她本是香雪楼的女子,她和香雪楼的紫尘齐名。自从孟西楼认识了她后,便连魂魄都丢了。也不晓得孟西楼使了什么招数,竟将那语晴从香雪楼给弄来天香楼。来就来了吧,反正这些年,天香楼也没有断过美貌女子的来来去去。只是让人不甘心的是,她霸占了孟西楼整颗心,夺走了他全部的爱。我退一万步想,只要让我能够还留在孟西楼的身边也是好的。可是,我这一点点希望都成了奢望。如今,孟西楼所作的曲子都由她吟唱,孟西楼所写的词都是为她而写。我再也忍不住愤怒地去质问孟西楼,他却恼羞成怒责骂我。为了那个来历不明的女人,竟然对我下毒手。若不是和我一直要好的沐儿无意中窥见孟西楼在莲子羹中给我下了毒,沐儿来阻止,我就吃下去了。”
“该死的!”宁儿有着说不出的气愤,猛地一掌朝着石阶旁的一株柳树击去,那被击中的树杆拦腰折断。
我除了不齿孟西楼的行径,更心疼幽兰的遭遇,看着她:“孟西楼要毒死你?”
“毒死我倒也罢了,他是想让我生不如死。”幽兰眼中有着晶莹泪意,不管她强忍着不许那眼泪决堤,酸涩道:“他想毒哑我,然后让我在天香戏班做个端茶送水的使唤丫头。”
“啊!”我简直不敢相信,孟西楼能向一个对自己一往情深的女人下毒手。心似乎被一块锐利的坚冰割裂,除了痛,更多是寒冷。我庆幸道:“幸好沐儿救了你,要不然你就真的被他害惨了。”
可幽兰却没有因为逃脱孟西楼的残害而庆幸,她眸中掉下泪来:“我情愿我被毒哑,你知道么,因沐儿打落了我那碗莲子羹,戳穿了孟西楼的阴谋,才遭了孟西楼的毒手。孟西楼囚禁了沐儿,一连七日不给水,不给任何食物,将沐儿活活饿死了。”
“先前只道他下流龌蹉,没想到他为人竟然如此狠毒!”仿佛有无数针尖插向我的心口,我不自觉为那仗义薄命的沐儿而凄然泪下。
“真是祸害!”宁儿豁然站起,咬牙切齿道:“世人只道我花塚可怖,却不知这花塚外有如此狠毒之人,比起花塚的可怖又厉害了多少?他日若犯在我的手里,我必杀了他。”
“宁儿不可!”幽兰被宁儿的怒气吓得脸都变色了,她拉住了宁儿的一手,惶然道:“孟西楼出生并不高贵,他更算不得是三头六臂的人。如今能拥有如此大的天香戏楼,还能轻而易举地从香雪楼要到语晴,这就意味着他是个不简单的人。”
我怀疑地问:“你是说他后面有人?”
幽兰点点头,又摇摇头,道:“我也无法确定,这些年,我虽然和他朝夕相处,但其实对他的人脉关系并不清楚。”
我沉吟良久:“看来,孟西楼除了为人龌蹉狠毒,还心机深沉。”
“或许吧?”幽兰又叹息了声,看着眼前这堆黄橙橙的枇杷发愣。
我知她还未完全将孟西楼放下,对于那段情事,也许是太刻骨铭心,就算真的能过去,他日已必定成为心上一道伤疤。伤疤痊愈了,痛也不痛了,到底还是要留下痕迹。此刻,过多的去缅怀两人之间的点点滴滴并不明智,不如就此结束话题。
“我想你也无家可归了,不如就留在花塚吧。”我有些悲悯,皆是天涯沦落人,今日聚到一起,不是缘分又是什么?
宁儿亦开口赞同:“对啊,幽兰姑娘你就留下吧,这样我家姑娘又多了一个伴。以后月夕花朝,姑娘抚琴,你翩翩起舞,岂不乐哉。”
幽兰是矛盾的,既欣喜又黯然:“天下虽大,如今已无我的安身之处。曲姑娘收留我,我哪里有拒绝的道理?本来之前,我就是特意来花塚求助姑娘的,只是,只是我同姑娘非亲非故,所以才......”
“所以你才半路折返语投水而死?”宁儿睁大了眸子看她,恍然大悟。
原来,这就是幽兰不在沉香湖彼岸投水的原因。此刻她说出这一层,我亦了然了她当时内心的矛盾纠结。
“好不容易离开了天香戏班,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曲姑娘。我和曲姑娘虽然毫无交集,但不知道为什么,我会在绝望的时候来找曲姑娘。也许,是我在潜意识了就有着对曲姑娘的信任吧?”说到最后时,幽兰脸上有着发自内心的笑。
我微微一笑,道:“总之你就在这住下,看你那天徒手折断鸳......”说到这,我顿了顿,觉得不该提鸳鸯步摇的事情,于是直接说:“你好像也有武功,以后可以和宁儿一起切磋。”
“哈哈,太好了!以后闲着无聊,我就可以找幽兰打打架了。”宁儿乐不可支,一下子蹦到幽兰面前,将一颗还没剥皮的枇杷塞到了幽兰嘴里。
幽兰也不恼,只伸手拿掉塞住嘴的枇杷,笑道:“我也只是会些花拳绣腿,哪里敢和你打架?”
“反正啊,总比那连花拳绣腿都不会的人强!”说这话时,宁儿看着我。
我知她是在说我,蹙眉看着她,嗔道:“讨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