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得出来,灰妞在拼命奔跑。它喷出鼻息,身体大幅度摇摆,四条腿脱了臼似的晃动,在地面上留下两行深深的足印。平时水獭的奔走速度绝不会这么快,我气喘吁吁地跟随它跑到下游的一处缓水边。它停下脚步,直盯着前方的水面,却不下水,而是伸长脖子,吱喳——吱喳——啼号不已。
这声音与刚才的求救声不同,紧张急迫,又响又尖,似乎流露出一股怒气,又显得无可奈何。我心头一动,它在试图告诉我什么?
对,它是在报警,在告诉我一个大恐惧!
动物界的报警声是一种再清楚不过的语言,含有某种世界语的性质,一种动物发出警报或绝叫,附近的各种动物都听得懂,会立即纷纷躲藏或逃跑。我听过许多鸟类、啮齿类动物和草食动物发出的警报,它们大多处在食物链的下层,在生态位上又处在相关位置,相互间必须有一种默契:即利用各自拥有的不同的灵敏器官,提前觉察异动,发现天敌,然后以彼此都能听懂的语言、声音、调式交换情报或马上报警。
这是我头一次听到肉食动物的报警声,而且是出了名的凶悍好战的水中霸主。这一回,灰妞肯定是遇上了强敌。
我把手罩在眼睛上,迎着阳光向水面望去。前方地势开阔,溪流在这里形成一个河湾,水流缓慢,水面大,周围长满各种茂盛的植物,水草也很丰美,是鱼群喜欢聚集的地方。水面很平静,没有异常情况,那灰妞为什么这样呢?
我看看灰妞,它目不斜视,仍冲着河中心长叫。
忽然,水面上陡地闪过一道刺眼的亮光。我仔细观看,发现水中隐隐浮现出一条长长的黑黝黝的石梁。流水一波波漫过石梁,经阳光折射,不时发出一道道亮光。咦?不对啊,那是一片浅水滩,从哪儿冒出那么大一条石梁啊?我对这一带水域了如指掌,那儿绝对没有石梁。
我死死盯住那“奇怪”的石梁,发觉它正在微微晃动。晃着晃着,它忽地扭动一下,背部折射出一道银箭般耀眼的光亮,它竟是活的!再细看它浸在水下的部分,在光线变幻不定的水影中,隐约浮现出一片鱼鳍样的东西,正在缓缓扇动。
啊呀,那分明是条大鱼,一条罕见的大哲罗鲑。
这是种食肉性冷水鱼,性情凶猛,攻击性极强并非常贪食。它以捕食鱼骨类幼鱼为主,经常从深水区扑到浅水中横冲直撞,追击其他鱼群,常撵得小鱼成群跃出水面。它还有个绝技,能像鳄鱼一样在近岸的水中逡巡。窥探在岸上觅食或饮水的小型鸟类和哺乳类动物,一有机会就突然从水中猛扑上去,将猎物拖入水中吞食。我曾见过一条六七斤重的哲罗鲑猛地从水中跃出,将岸边一只毫无戒备的大田鼠一口吞进嘴里,那田鼠只惨叫了一声便被它咬死吃下。它们在春末夏初会成群结队溯流而上,到河溪上游产卵,产卵后再返回江中。它们在产卵期间仍不停捕食,而不是像大马哈鱼那样数十天不进食,产卵后力竭而死。据说,哲罗鲑最大的体长两米,重百余斤,但从来没有人亲眼见过。俗话说,多大的水养多大的鱼。现在的江河溪流水越来越少,那样的大鱼只能存在于传说里。
我揉揉眼睛再看,真的,这回真遇上条大鱼。单看它露出的脊梁,就比一头狗獾还大,这么大的鱼,能活活吞下一头小猪崽子。它肯定是发现了正在玩耍的小水獭,穷追不舍,从深水中追到浅滩上,因冲势过猛,搁浅了。
聪明的灰妞知道自己斗不过它,但这个大患直接威胁孩子们的生命,不能不除,便找到我这个老邻居来帮忙消灭它。灰妞肯定多次偷看我叉鱼、钓鱼、撒网捕鱼,知道我是个行家,还拥有称手的工具,这一切在它的脑海留下了深刻印象。过去有些专家认为,动物行为多来自遗传。然而,有些动物物种尤其是哺乳动物,生命个体在成长中获得的生存经验常常大大超过遗传本能,使它们更好地适应严酷的自然环境。它们中的首领和母亲(母亲往往也是首领)表现最为突出,特别在危难时刻,脑海中会闪现灵感的火花,做出惊人的意外之举。灰妞的这种行为,就是在强烈母爱激发下的灵光一现,这已经与人没有多大的区别。
当时,我被水獭妈妈的行为深深震撼,立即挽起裤脚,拎着开山斧走进水里,悄悄向大鱼尾部靠近。嚯,它真是个大家伙,若是立起来怕有一人高,厚脊梁泛出花青色,圆滚滚的似一根原木;蒲扇大小的鱼鳍微微摆动,随时都会发力拍水;墨绿色的鱼头隐没在绿微微的水中,依稀可辨,让人觉得高深莫测。鱼类身体两边各有一条侧线,能感知侧面的物体、水流及水中各种细微的变化,它肯定知道我正在逼近,也会感觉到致命的危险。小心点,我警告自己,它极可能正蓄势待发。潜伏得越平静,爆发得越强烈。
七八斤重的鱼力气大得很,一个人在水里很难摁住。这么大的哲罗鲑估计有五六十斤,力量大得赛毛驴。过去我曾听说过有这么大的鱼,现在,独自一人真正面对它,心头不由得生出一团寒意,全身都微微战栗。但是,它也有致命弱点,渔夫都知道鱼头怕敲。只要重击天灵盖,就能破去它的全身蛮力。
水已过膝,我双手持斧,小心翼翼接近鱼头侧面,缓缓进入最佳打击角度。忽然,在漉漉水声中,隐隐约约传来一种声音:怦、怦、怦……声不大,若隐若现的。我侧耳细听,声音又来了,这次清楚一些,像有人用小槌轻敲鼓面。哪儿来的声音?竟有点儿像心跳声,绝对不是我的心跳啊。大敌当前,不管它。我又往前蹚了两步,距离角度正合适……咦?它又来了,并且声音明显扩大:轰、轰、轰……像有人用拳头缓缓敲大鼓,力度控制得很均匀。不过,这声音要比鼓声沉郁闷钝,仿佛声波在传导过程中被一层厚实的物质阻隔,音质发生改变。这到底是什么声音,从哪儿来的?我静静地站着,一动不动。啊,听出来了,这声音是从水下传来的!
我突然明白:这是惊心,是从水下大鱼胸膛中发出的惊心之音。奇怪的是,这冰冷陌生的心音竟然跟我的心跳节律重叠在一起,所以越来越响,而且越来越急。
我迟疑不定,难道这是浸在水中的那头沉默无声、充满敌意、力大无比的大鱼发出的警告吗……突然间,呼隆一声水响,它骤然发难,猛地扭头甩尾向上跃起,激起一人多高的水墙。刹那间,我全身被水浇透,惊得呆立原地,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只听到耳边响起哗哗水声和鱼腹刮擦河底石砾发出的咯咯怪响。一轮巨大的漩涡在眼前绽开,硕大的鱼头砰然冒出水面。我一眼就看清了对手的真面目:它那暗绿色的头壳上布满斑斑驳驳的铁锈色,在阳光水影中宛若遍布锈迹的青铜头盔,大如铜盘的腮盖青中透紫,挂满了一层层墨痕般的水渍,鱼眼深陷在瘢痕似的褶缝里,被银白色泡沫覆盖,仍能瞥见乌溜溜迸出凶光的瞳仁,最可怕的是它那小盆般的大嘴,上颌如钩,口中两列雪亮尖牙寒光凛凛,犹如咆哮的虎口。
然而,它毕竟被困在浅水滩,发狂之后只能重重跌回原地。
“嘿——”等它像大石头似的砸向河底,落势甫定,我双膀叫劲,呜的一声,开山斧带着劲风悠至半空。下放当过几年木把,还常年砍柴劈子,我自信,劈砍的准头和力道应该丝毫不差。
动荡的水面倒映出悬在空中的镜面大斧,一晃一晃熠熠生辉。
我吸足一口气,稳稳瞄准鱼头。它的头盖中部有两条交叉的粗纹理,呈人字形,一撇一捺间的空当是靶心,须一击必中。
但是,我的大斧却在空中突然僵住,双臂像被打上石膏,根本动弹不得。
在那一瞬,我忽觉眼前一花,满目碧绿的秋水变成了红色,水面像着了火一样闪动着一层晚霞般的光焰,它红得浓烈耀眼,从水底到水面都被映透。
奇怪,哪儿来的红颜色?
我定定神,放眼望去。啊,水中浮现出一条巨大的红色鱼影。那大鱼仿佛施出一道魔法,转眼间遍体生辉,全身红彻。原来,它已筋疲力尽,再也支持不住,在我下手之前翻转身体,横卧水中。那是个异常美丽的景象:阳光照透清湛湛的溪水,将它身上大片大片玫瑰紫反射到水面,变幻成浓浓的胭脂红。在这片深重的红色上,撒满了密密麻麻的棕黑色圆斑,这圆斑有的大似铜钱,有的小如粟粒,在水流中微微跳动,像极了随风摇摆的花蕊。乍看上去,水中仿佛遍开灼灼怒放的桃花,一片瑰丽灿烂。
我恍然大悟,它身上的艳丽色彩叫婚姻色。每逢产卵季节,冷水鱼类身上会泛出这种漂亮的颜色。眼下,这鱼肚腹已明显隆起,里面肯定孕育着成千上万颗珍珠般光润的鱼籽,正等待母亲把它们播撒到河床上。可是,这条母鱼的状况很糟糕,必须马上帮它脱离困境。
我回到岸上,砍来一根倒木上的粗枝丫,用斧子加工成简易木叉,又回到大鱼身边。我把木叉悄悄插进鱼胸鳍下方,猛地往上一撬,它突然受惊,顺势向上跃起,蹿出两米多远。我紧跟上去撬起鱼尾部,大力往前推送。大鱼连惊带吓,竟然抖擞精神,尾巴拍得啪啪山响,同时身子左右急冲,扑通一声,它一头扎入绿得发黑的深水汀,尾梢摇了两摇,转眼不见踪影。
回到岸边,小水獭们一个个从柳树洞里冒了出来,聚集到妈妈身旁。我一只一只地数:白肚皮、咕咚、吃不够、小美丽……咦,淘气的狗尾巴草呢?
嗵,我身后传来一声干净利落的入水声。哈,这淘小子偷偷爬到斜伸向河中的柳树杈上,又玩起跳水游戏。听到水声,岸上小水獭们你推我挤,扑通,全部蹿进水里。
河岸上,只剩下灰妞一动不动,它昂着头,眼巴巴望着我。它肯定看见了刚才的一切,如果以它的天性衡量这件事,我绝对不该放掉到手的大鱼,那是一条多么肥多么大的鱼啊。无论它还是我——两个从未失手的捕鱼高手,今生今世恐怕再也见不到这样的大鱼了。
“灰妞,小机灵,别生我的气……”我觉得有必要再一次对它说话,“那条鱼和你三个月前一样,也快当妈妈啦,不能伤它。再说,咱们都得为子孙后代想想啊。水里要是没有鱼,就没有了活气,小水獭吃什么啊?你放心吧,那大鱼受了这场惊吓,再不会到这儿来了。”说这话时我眼睛盯着地下,不想过多和它对视。但是我感觉得到,它一直在听。
我曾在桦树皮上抄下过一首因纽特人的歌谣:
在远古时候,
人高兴变成动物就能变成,
动物要高兴也能变成人。
那时候我们曾共用同样的话语,
只因为
那时人和动物讲同样的话。
(2001年12月23日15时15分)
“那天是我与灰妞分开的日子,我们绝不能再交往下去,它太聪明,已经懂得依赖我的诸多好处……”老卜拨动着篝火,声调低沉。尽管已过去7年,他还是忘不了那清亮亮的溅水声和水獭那尖细快乐的欢叫……我们决定今晚在山中宿营,住处是几个采松塔的人用草垡子搭的窝棚。那几个人是老山里人,把窝棚搭得既结实又实用,再燃起一堆篝火,度过一个-18℃左右的冬夜不成问题。
窝棚后面就是响水溪的支流,这一段没有封冻,整夜都能听见音乐般的流水声。
老卜说,这段溪流附近有一个水獭的洞穴,秋天时他曾远远地看到一只水獭,他非常高兴,它肯定是灰妞的后代之一……为了让我亲眼见识一下野生水獭(我一路上曾多次恳求),他决定在此地宿营,估计明天凌晨三四点钟,那只水獭会出来觅食。
正在睡梦中,老卜捅醒了我:“水獭出来了。”一句话打消了我浓浓的睡意。从一扇小窗向外望,天还没亮,他怎么知道水獭出来了?
“你听听。”老卜推开小窗,“仔细听水声。”
窗外的夜是一个淙淙水声的世界,山上的一切都笼罩在黑暗中,因为视野太窄,连残雪的微弱反光都看不到。寒冽新鲜的空气扑在脸上,仿佛被冷水兜头浇下,全身顿时凉透。听过老卜讲述的细致感受,我知道了一点听水声的要领:心要静,要用心听,要细细品味……正在归纳心得,老卜捅我一下,它出来了。
哗——哗——哗——
在流水的固定韵律中,出现几缕微小的弹拨音,声不大,却清纯悦耳,感觉像有一只轻软的猫掌正在探摸琴弦。不,不对。这是一头水獭在弄水,才会发出这种水灵灵的响声。
我回头看老卜,他点头。我顿时有一种满足感,这故事使我整天着迷,现在我终于听到了故事里的真实音响。同时我又有一丝遗憾,天太黑,无法看到那只水獭。我们有强光手电筒,也可以等到曙光初现时去找它,但还是不打扰它为好。故事中的灵獭灰妞,在我心里已成为一个无法替代的形象,现在耳畔又不停传来它的后代搅水捕食的真实声音,这已经足够。
我摸到老卜的手,紧紧握了握,他也攥住我的手。一片静默中,窗外的拍溅声消失片刻,随即又响起来,听着比刚才清晰很多,它正向我们这边移动……
(2001年12月23日18时至24日凌晨)
(2003年4月成稿)
注:2012年8月29日,日本宣布日本水獭已在日本全境灭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