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们沿着冻原台地上的低矮灌木丛边缘向山脚进发。刚走了没多远,走在前面的金炮忽然嘿嘿笑了两声,蹲下身去,从地上捡起一把东西给我看。哈,在他的手掌里,是一些黑色的小粪球。青羊粪球!没错,狍子粪像黑枣,略长有尖,羊粪稍大且圆。
这些羊粪球黑枣大小,裹着一层还很新鲜的肠道液,油汪汪的,在雪地上十分显眼。还有一行行的双蹄瓣足迹,遍布在附近灌木带周围。这足迹结结实实地踩进浅灰色表层雪,抽足时带出了下面亮晶晶的雪屑,十分醒目。
金炮循着足迹链用手指探了又探,量了又量,断定这是7只青羊留下的。它们有大有小,有公有母,是一个完整的族群,而且就在昨夜留下的。
我按捺下兴奋的心情,细细地考察了一番。原来,青羊在冬季会下到岳桦林以下的灌木带和森林边缘,啃食矮小的崖柳、山榆的树皮和冬芽,还刨出雪被下的萱草、野菠菜、棘豆、紫云英、马先蒿等高山植物充饥。
看来,这座山崖会有活生生的青羊存在!
青羊在我的心里一直是介乎现实与幻想之间的动物,它们只存在于民谣和传说中。它们跳崖跃涧,在危崖上与狼群周旋,在最后关头把头狼挑落深涧或与对手同归于尽。这些一直是猎户们津津乐道的话题。它与它的亲戚——在气候宜人、水肥草美的非洲大草原上生活的捻角羚、黑颈羚、大小羚羊的和平温驯相比,要刚烈得多。我曾在外国资料中见过北极的石羊、喜马拉雅山上的塔尔羊、阿尔卑斯山的岩羊,它们似乎更接近我所想象的青羊,具有一种与青天相接的高山极顶的野性风范。
高山偶蹄类动物喜欢舔食岩缝间的盐碱结晶,它们甚至有自己固定的盐碱场,定期吃那里含盐碱的土壤和岩屑,这对它们的骨骼发育、新陈代谢有好处,尤其在哺乳期间。从未被人类惊吓和捕猎过的动物往往会把人类当成朋友。我的一位德国同行向我讲述过他的奇遇:他曾把捧着盐的手伸向本性胆小的岩羊,岩羊竟不含敌意地走近他,直接在他的手上舔舐起来。惊喜万状的他说的一句话,我至今记得:“那是我一生中最美妙的时刻,就像初吻一样。”
这话一出,我顿感我俩之间的文化隔阂消失得无影无踪。动物学家跟动物打交道比跟人多,常在无意中把它们当成自己的同类。
青羊遇到我们会做何反应我心里没底。我忍不住问金炮:“青羊到底长什么样?”
“看见就知道了。”他气喘吁吁地答,叮嘱我沿着岩石间一条隐约可辨的小径攀登,说那是青羊常走的小道。仔细观察,小径好像被人用斧凿敲打过,千百年来,一定有许多青羊在这里来来往往,它们的蹄壳在暗黑色的玄武岩上留下了数不清的浅沟纹和小凹坑,这是即将与我们相遇的青羊家族的千年足印啊。
尽管有心理准备,骤然见到青羊时我还是不由得失声大叫:“青羊在
这儿!”
当我爬上一个崖台时,它们突然从晨雾和崖壁中冒了出来,出现在我面前。听到这突如其来的叫声,那整个群体一震,齐刷刷扭头,怔怔地望着我,青羊群仿佛在刹那间被严寒凝结,一动不动。忽然,一大片薄雾飘然而至,眼前的一切都消失了。我揉了揉眼睛,刚才是有血有肉的生灵,还是朦朦胧胧的幻影?我看看四周,注意到南坡夜里积聚的霜花和寒气正在被阳光驱散,雾气越来越稀薄。
我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久久地等待着,同时为刚才的冒失愧悔难当:我犯了一个动物观察者的大忌,把这些天性谨慎的动物吓着了。待寒雾渐渐消散,我发现它们已退到岩壁下,紧紧地挤作一团,仿佛正在抵抗突如其来的雪暴。缕缕热气从青羊群中袅袅升起,又轻缓地摇荡消散。它们身后,是一座蘑菇形的崖头,由疏松的岩石构成,这大概就是蘑菇顶子的来历。我努力地分辨着那一大团毛茸茸的黑色轮廓,逐渐分清了它们的数目——7只,整整7只,一个由7只青羊组成的族群。
乍看上去,它们长得很像家山羊,但吻部和体型比家山羊短粗而且结构紧凑,显得结实粗壮,这符合“阿连定理”,即随着动物向北方推进,它们身体突出的部位变短。大自然是最好的设计师,它在动物漫长进化过程中随时为特定的生存目的进行更加完美的雕琢。它们的毛长而密实,像披着一层厚毡毯,使身体略显膨胀,像个方木箱。毛色在暖色调石棚的映衬下呈寒凝的青苍,周身的毛在寒气中闪烁着银蒙蒙的光泽,颈后沿背脊至尾基铺下一条若隐若现的紫黑毛色,似一抹浓墨融入烟青,颏下有白斑,从深灰暗影中跳出,灿若银雪。最动人的还数那双琥珀眼,睫帘长密,幽幽澈澈,疑惧交加中透出些许野气。
望着那些陌生的眼神,我忽然意识到,自己的专业是研究动物行为,但我对它们真正的生活状态和情感世界一无所知。平常观察鸟类时,我只机械地记录它们的外貌、习性、产卵量、食物、育雏、求偶与交配行为、筑巢材料、营巢地点、迁徙时间及路线,等等,却完全忽视了它们的心理活动,尤其对哺乳动物,很少去深入观察。上世纪70年代末,我才从外国朋友手里借到了洛伦兹的《所罗门王的指环》的英文原版书,之后又陆续读到他的《雁语者》和《攻击的秘密》,这些好书要是及早翻译过来该多好啊。
幸运的是,从见到青羊那天起,我开始学会用情感的眼睛去观察动物。这得感谢青羊,是它们使我悟到了这种观察方法。
正凝神间,一股粗重的热气喷入后颈,金炮上来了。他双眼迅即扫视一圈,牢牢罩定打头的大公羊。肩微动,枪滑入手,稳稳托起。
“咩——咩——”静默中,传来小羊的叫声,稚嫩得令人心颤。它妈妈马上应答,低头拱着小羊的腹下,把它向大群里推。
头羊闻声而动。它全身紧绷,梗脖收腹,犹如满弓待发的箭,那双乌油油的短角,像尖利的粗铁锥,对准我们。
这是个胸宽颈粗的大家伙,约六七十公斤重,小公牛似的,犄角上那七八道环棱,表明它正值壮年。细细一看,它的头侧、肩部散布着数条长短不一的纵横划伤,伤处毛色浅淡,是旧伤。右耳缺大半,腰胁处绽开一块刚长出短灰绒毛的半月形伤口。头羊性刚烈、擅打斗,它们为争夺配偶、保卫族群和领地,尤其当身处绝境时,会产生一种“生死关头的反应”,发动决死的攻击。
眼下,它们是这里的原住民,我们是入侵者。
北美雄性大角羊在与情敌决斗时,巨角砰然相撞的声音响彻山谷,传出数里远。有专家测算过,碰撞产生的瞬间力量可达6吨!羊角与牛角在进化中发生了根本性的差异:具有杀伤力的羊角尖逐渐向后长,以免在角斗中刺伤同类,因为它们的角斗太频繁,有的种类在一年内要经历两次发情期,与几十个情敌战斗。牛角则作为重要的防御武器,角尖逐渐向前方伸展,最终成为令人生畏的武器。羊在人们的心目中是和平、温驯的动物,其定义与和平鸽相近,在中国古文化中,它还是软弱可欺的代名词。
青羊的角尖也是向后长的。用牛、羊角做工艺品的匠人都知道,羊角要比牛角脆硬几倍,切割和打磨都颇费工夫。这角一旦长出,终生不脱落,与头盖骨牢牢地长在一起,愈老愈坚,宁折不弯。
当时我们与头羊相距五六米,它们身后是岩壁,我们身后是悬崖,双方都身处绝地。
碰到它的眼神,我顿时感到一股寒气从尾骨处窜出,沿脊缝上行,直达后脑。我观察鸟类十几年,相当熟悉猎隼、大、金雕等猛禽在噬杀猎物的那一刻,眼中发出的可怖红光。
面前这只公青羊,眼神跟猛禽一样。
金炮的枪法我是知道的。那管枪在风中纹丝不动,犹如焊在两根铁棍上。在瞄准器后面的眼睛我不看就知道,此刻一定冷彻如冰。他一生经历过太多与猛兽近距离相对的时刻,他绝不会退缩,何况眼前只是一只青羊。好枪手都是这样,击倒猎物是他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刻。相比之下,所有为此目的遭受的苦难、挫折顿时化为乌有,他干的就是这个。
他屏息宁神,击发在即。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我当时想都没想,伸手按下他的枪,低声喝道:
“不许开枪!”
金炮扭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我终生难忘。
赵先生是个讲故事的高手,父亲转述得也精彩,我写到这儿的时候手禁不住有些颤抖。
有时候,人在某些关键时刻的一句话或一个动作当时无法解释,过后才慢慢理清,你会发现,那是你的文化沉淀和本性在支配你的行为。
金炮的那一眼,使我顿感一股杀气,它一闪即逝。
我横下心来,下了第二道命令:“快趴下,我死也不会让你开枪。”
说罢,我伸手抓住了他的枪,压在地上,倒退着向后挪动身体。
他呆了一下,手指立刻脱离扳机,抓住枪托,不由自主地被我拉扯着向后挪动。他必须跟随我的动作,因为枪口正冲着我的左胁。
“你干什么!”他低声怒道,脸色十分难看。
“快向后退!”我的口气更坚决。
金炮梗梗脖子,恋恋不舍地看一眼头羊,随我一步步向后挪动。从动作和表情看得出,他一百个不愿意。
这是跟动物遭遇时,与恫吓相反的另一条法则:尽量不激怒对方,把自己当做它的同类,降低姿态来脱离险境。这对肉食动物没用,但对未发动攻击的草食动物也许有用。我是在冒险,因为动物都有追击的本能。这可能是长白山最后一小群青羊,它们和东北虎、金钱豹、兀鹫一样极为珍稀。因为隐士般的青羊名声远不如东北虎响亮,它们被人们漠视了,国家在1982年才将它们列入二级保护动物。
头羊见状马上摇头喷气,开始用前足轮番敲击地面。坚蹄敲打岩石,如击石鼓,发出一串串爆响,震得耳朵发麻。它是在吓唬我们,许多它的高山同类都会这一招。这也表明它不会发动进攻了。
爬下崖台时我回头看了最后一眼,发现那团浓青中有个东西一动,那是一只半岁大的羊羔,正用湿漉漉的大眼睛望着我。
草食动物都有一双仿佛总在流泪的双眼。
下到崖底,金炮说:“嗨,我这是头一回没打响……你这个大学生不简单哪,我的爷爷亲眼见青羊挑死一头三岁大的狗熊。”
下山更难走,许多石砾只要稍微一碰就哗啦啦滚下陡坡。如果一脚踩错,就会连人带石头一块儿滚到山下,只剩下血肉模糊的尸首。这时候,青羊踏出的小径再一次帮了我们,歇息时我仔细观察,才发现这些兽径纵横交错,几乎遍布整个山体。看上去显得很杂乱,实际上却分布合理。不仅上下山各有专用通道,还有许多突遇天敌时通向临时避难所的山洞、崖罅的逃生秘径,再有一些可能是通往舔盐场或高山牧场的迁移道路。
我觉得,这些青羊小径,就像人类城市的大小交通网一样,各有各的用途。单从这一点详加考察,就是一个很好的论文题目。
冬天昼短夜长,山里的冬日更短,大山早早就伸头遮住了夕阳。走到蘑菇顶子对面的山上,再回头看那座青羊之山,它映着暗紫天穹,朦胧成苍茫巨影,一片静寂苍凉。突然,一行活泼泼的青影自暮雾缭绕的山顶闪现,一个接一个沿陡陂滑跃而下,曲曲折折穿行于岩砾间。它们一会儿隐没于薄雾中,一会儿现身于山石上,远远看去,颇似一队平衡感极佳的神秘魅影。
金炮禁不住赞道:“啧啧,看人家是咋下山的。”
我举起望远镜,观察到它们的脚踵后还长着片片白毛,腾挪时,蹄下生花,白雪片片,宛若一群踏浪低飞的白翅浮鸥,在凝止的巨涛间翩翩飞舞。转眼间,青羊们下至山腰,来到一座断崖上,这断崖高约5米,犹如刀削。它们驻足探颈,迟疑不前。头羊叫了两声,上前兜了一圈,似在估量高度,然后退回几步,突然像离弦之箭,发力向崖头冲去。在跳离崖畔的刹那,它勾头悬蹄,纵身腾向空中……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它在半空里猛然甩头拧腰,如大鸟抖翅,身子打横,凌空翻转,像颗大炸弹,旋转着撂入两三米深的雪堆中,炸起小山般的雪浪。
见此奇景,我和金炮不约而同地惊叫了一声。谁知好戏还没完,它紧接着从烟雾般的雪尘中弹出,再次跃入空中,扑棱棱腾空旋转,落地后马上又腾身跃起……就这样,一串腾跃旋转接着一串,青羊似脱网的大鱼,在雪坡上撒欢蹦跳,飞银溅玉。从人类的眼光看,它像个快乐得有点疯癫的孩童,尽情地嬉戏玩耍。这快乐是没来由的,快乐就是快乐。
受到头羊欢乐情绪的感染,其他青羊依次从崖头飞跃而下,一个追一个在雪坡欢蹦乱跳,搅得陡坡上雪屑四溅,白雾腾腾。远远看去,对面山上近乎直立的雪坡犹如挂在山腰的白色幔幕,青羊群如同一列黑色的小陀螺,在晶莹莹的白雪上跳着它们的舞蹈——高山精灵之舞。
在那一刻,蛮荒苍凉的大山仿佛充满了活气,充满了由这群快乐动物带来的生机勃勃的动感。我认为,这正是天上要有鸟儿飞翔,河里要有鱼儿游动,林中要有动物奔跑,草丛里要有虫儿歌唱的道理。失去了它们,大自然就是死的。
我突然感到,这青羊之舞或许是一种欢庆,释放脱险后的喜悦;或许是一种回报,专门为我们演出……
讲到这里,父亲叹息道:“真羡慕他啊,看到了一个神话。正是这些大大小小的自然奇观,成了他事业上的支撑……”说到这儿,父亲的声音忽然像被噎住,停了半天才又说:“但是,自那以后,他再没听到过那群青羊的消息……”
说来也巧,1999年12月7日,中央电视台晚间新闻播报消息:大兴安岭塞罕乌拉保护区发现青羊的野生种群,140只左右。听到预报,我急忙把那条消息的画面转录下来,一遍又一遍地回放,细细观察。画面中青羊显然受惊,正在飞奔着,那迅疾的身姿几乎在凌空飞翔。这是我一生中第二次看到青羊。自从听了这故事后,它已在我心里牢牢扎根。同时,与赵先生相识成了我的一个夙愿。
在这之前,我发现市场和酒店里有鳇鱼、飞龙、铁雀等野生动物被宰杀售卖,曾去查先生编著的《中国鸟类手册》上卷。父亲说:雀形目在第二卷,尚未出版。于是我买了利奥波德的《沙乡年鉴》,托父亲捎给我未曾谋面的先生,想给先生一个好印象,然后再去拜访,向他请教有关这几种动物的知识。现在有了“青羊消息”的录像,我更高兴,相信先生一定愿意看,便翻录一盘,准备带给先生。
我向父亲要来了先生的电话号码,正准备约时间,却听到了赵正阶先生去世的消息。去年冬天雪大,听说他在路上滑倒后没能起来。我还听说,《中国鸟类手册》印了1500册,先生把未卖出的书当稿费搬回家里,有人寄钱来买,他便把书打包,亲自到邮局寄出去……
他儿子赵兵告诉我:近些年先生身体一直不好,但仍抱病整理书稿,直到倒下。
我想用一首北美印第安人的民谣结束本文,父亲说它胜过千百首庸诗:
当最后一棵树被刨,
最后一只动物被杀,
最后一条鱼被捕,
最后一道河中毒,
人们啊,你们吃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