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森特将紧攥军刺的左手缓缓放下至身侧,垂首发丝摩挲着耳鬓。经久的停顿,而沉默本身就足以传达很多信息。再次开口时每一个音节中都缺乏了情绪,没有之前灼烧着自己内脏的怒火或反感,平淡无奇地讲叙一件和自己毫无关系的事情。
“他强行与我发生关系多年,直到他死。我没有告知任何人,如他命令的那样,直到现在。”缓缓吸了一口气睁开眼,视线上抬静静地看着对方那双被药物改变了色泽的瞳仁。有着焦点,不再空洞的视线,但背后没有一分感情。
斯格特,您在看着吗。
“那是你的母亲。我应该告诉你。”
一直压抑在胸腔中的话语一个一个音节被吐出,随后是近乎释然的解放感。四年中不止一次想与他倾诉,但他不会听,自己知道。现在终于有这个机会…
但那是他的母亲,不是吗。一切都错了。错的离谱。
对方不会说谎,这令每一个平淡的字眼都如同刀锋一般插入瑞帕尔的胸口,心脏在一刹那间仿佛停跳了一般,赤色瞳孔猛烈收缩,耳旁的声音飞速揉捏在一起仅剩下蜂鸣。
他……他……他……!
“他怎么能?!”
此般羞辱无法忍耐,瑞帕尔再也无法克制住自己,先前强行压下的怒火在此刻骤然炸裂,十指握紧到关节几乎爆出脆响,视线被眯起的眼眸限制到了细小一处。
“他绑架了她,他强·奸了她,直到好几天后她借着光逃走!但是她……啊!——”
已到了嘴边的话语戛然而止,瑞帕尔猛地意识到自己吐露出多可怕的事时已然来不及,极其缭乱的呼吸将一口带着腥味的液体猛吸入喉中。瑞帕尔剧烈的咳嗽着,微微转动头时脖子上逐渐漫开的撕裂般的剧痛告诉他自己伤口的严重性。但瑞帕尔觉得这完全不值得在意——即便他的呼吸声犹如野兽的低声咆哮。
“我后悔杀了他.......”
瑞帕尔后悔让那个人如此轻易地死去,后悔让他如此简单地逃避了结果。本来应该由他承担的罪孽,是他犯下的恶行,这么多年来却一直是瑞帕尔在付出代价。
凭什么,凭什么。他对她做过的,对我做过的,都不是死亡能够能宽恕的罪孽。
瑞帕尔猛吸一口气几乎是靠着一股蛮力将上身支撑起少许,肩膀并同臂膀都不止地发抖,紧紧咬着犬齿目光仿佛要生剥了眼前人一样。在瑞帕尔的视线里金发下的面庞不是那应该的少年,而是自己毕生最痛恨的人的脸,他声音低沉,却同歇斯底里的咆哮毫无差别。
“我应该慢慢地、痛苦地折磨他...每一刀都该让他记住他自己犯下过的罪行!我该当着他的面把他那点可怜的尊严统统碾碎...让他一点一点绝望地死在那些恶心的影子里!”
错了,从一开始就满是失误,时至如今那个人留下的废墟早已无法修补。文森特将自己应当说的讲完后便沉默地看着人积蓄过久的怒意一点点炸开,就和唯一那次提维多利亚时一样,至今也没有变过一分。
将对方激怒并非文森特的本意,但这不让文森特感到半分惊讶。用看任何其他事物都不会有差别的目光审视着瑞帕尔怒火中烧的红瞳,耳边对方早已没有克制之意的言辞回响,而文森特却不再热衷于聆听;瑞帕尔说的话文森特没有漏下半个词,当然,但那只是为又一次刺杀任务准备的记录而已。从那些事情终于化为坦白脱口而出时这件事好似就和文森特无关。
从来不应该在执行任务时让情感干预自己……而我险些失误了——已经失误了,可还能纠正。文森特如此想着,握着军刺的手指太紧了,要松一些。命令,我的命令。如果看见那个叛徒,杀无赦。这就是我今天来为了达成的事情,现在他这情绪化的状态最容易得手。
文森特的呼吸不再短促浅显,风慢慢灌入鼻腔,泛着冷意。将那个秘密供认给瑞帕尔后一直压在文森特心口的负担骤然消失,一个个字眼从齿间被漠然的语气逼出的挣扎将自己唤醒。我要杀了他,我不是为了被那些陈旧的罪恶牵绊住而来。倾听着他控诉斯格特的罪行,他愤恨的咒骂与悔意……文森特的视线始终不曾移开、眼眸不曾合上。那目光不再是看故人的,仇人的光芒。是看待猎物的。
我得到了我要的答案,之后便再也没有留给我去追求的事物。
“够了,瑞帕尔,他死了。”在瑞帕尔最后的话音未落时便张口轻声命令,声音却轻得好似在人耳边低语。死了,死了。“你杀了他。足够了。”
短暂干哑的笑声从喉管中溢出,逃过文森特紧闭的唇齿,在夜色中漾开。嘲弄的,不知是对谁,还是对由文森特自己饰演了一角的闹剧。现在是时候让它落幕,但缺乏了任何成就感、任何快乐,唯有倦累感涌上身躯几近将自己吞没。
肋骨的位置在哪里,文森特被训练了太多次很轻松就能分辨。脚狠狠踩住或许是瑞帕尔最后抗争手段的机械臂,将其向土地中按去,连同承载着文森特自身重心的一只膝盖一同陷进土地。军刺鲜血未干的尖刃应当怎样送入血**森特也很清楚,他目光木然地注视着瑞帕尔的眼睛,或许是他最后一次看见那双总是骄傲的,燃烧着怒火和恨意的瞳仁——手腕一翻,毫无征兆地将武器向人心口刺去。
“……你问我现在是否想杀了你。我不知道。”
文森特静静地回答了瑞帕尔的问题,瑞帕尔先前甩向他的每一个问题,语气都缺乏了跌宕起伏。
“我不恨你。”也不恨他,或是任何人。那种狂热的情绪文森特仅在刚刚体会过一次,那已经让他太接近紊乱和失败。他不能冒被这种短暂的热枕操控的风险。他不应该被它们所控制。
“我得到的命令是杀了你。”仅此而已。
我在他面前得知了真相,在他面前第一次违逆了他的命令,在他面前将杀死他的人手刃。占据了文森特生命十三年的骗局被揭开,罪魁祸首早已深埋地底。足够了。他现在需要完成命令,这才应当是他寻到瑞帕尔的原因。
唯有文森特自己知道那句是谎言。他不想杀了眼前这个似曾熟悉的人。
但是我自己做主……我会做什么……
文森特并不清楚。
瑞帕尔因愈发愤怒而变得狂躁,挣扎着试图移动被麻药限制了的肢体,背脊勉强将身体送起后又狠狠撞击在地,纯白发丝随着自身动作激起的气流凌乱的散在面颊旁。仅仅是略甩头将鼻尖处的长发丝扫开,瑞帕尔自先前就被钳制的机械假肢骤然发力,上提抽拔,却依旧抗不过那份巨力被按入泥土。
瑞帕尔几乎是想要咆哮着命令文森特放开自己,但终是碍于一口傲气生生遏止在喉咙间。可能是觉得若再挣扎就和被刺穿身体的草蜢无差,像玩偶般地可笑。最后一线理智强迫瑞帕尔慢慢平复下来,胸口仍因急促的呼吸过快地起伏。他还说了什么?瑞帕尔不知道,没有兴趣也不想知道。压在瑞帕尔胸口的那块由怒火凝成的巨石远比腕上的沉重,令他几乎无法呼吸。
“我从来不期待你会明白。”
压抑了十三年的仇恨,绝非轻描淡写的死亡能够抹去的。够了?不,远远不够。他所犯下的累累罪行从未随着他的死亡而被埋入地下。错乱、鲜血淋漓的伤口从未愈合,受害者仍然在痛苦之中煎熬,死亡凭什么成为他逃避这一切的资格?
愤怒不甘与懊恼揉成一团杂物。已经取了他的血,留给我的还剩什么?瑞帕尔的余光落于一侧被月光括出轮廓的墓碑之上,浑身的细胞都在催促着瑞帕尔去毁了它,但也无比清楚那样的行为仅仅是会令他在地下嗤笑的孩童闹剧。
我不能——
赤色眼瞳急剧收缩,贯穿胸口的冰凉过于突然,瑞帕尔弥散开的眼神重新焦距后仅看到没入胸膛的军刺,完美的夜视令他毫无难度地捕捉到深色风衣上溢开的血液。瑞帕尔早该明白文森特动手的概率远大于放手,若是因为经历而收获仁慈更是对他的侮辱。短促的惊讶在一闪之后,仅剩下无限的不甘一点点啃噬瑞帕尔的心肺。
瑞帕尔见证过无数死亡,却从未想过死亡到底是何种感受,躁动的杀意催促着、想在咽气前将堆积胸口的愤怒全部倾泻。逐渐凝固的空气里仿佛有一双眼睛盯着瑞帕尔,反复眨动双眼使视线画面保持清晰。
你看着,对么?像你的影子一样窝藏在角落里看完了全剧?
我还得做点什么,任何事,任何事。
瑞帕尔深呼吸一口气像是备战的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