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倾盖如故两相惜
渡过九曲回肠的荆江,就是夷水域内。
夷水清照十丈,明可见底,素有清江的美名。一带江水蜿蜒曲折,就着两岸青山溶洞的走势,或奔腾如歌,或低伏呜咽,风光秀丽,景色佳绝。
只是千余骑人,并无心恋栈山川胜景,一路纵马奔行,这日已穿越宜都郡,来到西郊外一个叫小谷溪水的深山峡谷前。
疾行的队伍,至此不前,踯躅在峡谷前一块绿草萋萋的空地上。
座下“魅影”仍是不安分,鬃毛怒扬,四蹄轻纵,君彻宇腕间一沉,勒住缰绳,制住雪驹的躁动,他眼光轻掠,剑眉不着痕迹地一蹙。
此处地貌甚奇,队伍所立之处是芳草丰美,野花香馥,一幅草原风情,然而仅一射之距,就有湍急的水声传来。
峡谷内奇石耸立,峭崖险峰,一挂飞瀑流银泻玉,在金阳下熠熠闪光,如锦缎匹练,自嶙嶙山峦间垂挂而下,坠入清浅的溪涧,丁冬作响。
隔着滩石,齐岳山在不远处挑出它巍峨的轮廓,绵延百里,苍苍莽莽,宛如城墙,横亘在荆楚与巴蜀之间,正是绝佳的天然屏障。
可是,山麓险峻崎岖,明显已不再适合明曦月主仆乘坐的油壁车前行。
“这深山密林,叫我们何处寻人去?”
君天眯眼远眺,不满意地嗤道:“李顼这厮也忒小心了,非得留下袁清盛,这下倒好——”
他们临行前,李顼出其不意地挽留袁清盛,明为请教治世之策,实则是扣下锦侯身边的肱骨之才,以策万全。
他向来宽厚,此次为保楚王一行无险,也算用心良苦。
君彻宇手里鞭梢斜点,淡淡道:“前侧空地芳草如茵,今夜就在此处扎营。”
他侧目对君天一笑,语意悠长:“袁清盛虽不在行营,自有人指点迷津,你何必心急?”
说时眼光掠过,遥遥望向数列骑兵护卫的油壁车。
君天猛地醒悟,当下皮皮地扯开唇瓣,“扎营后我自会前往探视,这几日疲于奔行,想必她们主仆也很辛苦。”
暮色四合,长空一带,倦鸟投林,羽翼轻剪,划破天际隐隐青灰。
行营军寨,已经燃起数点篝火,时时有军士出没帐营。
云舞手托鎏金盘,行走间如弱柳扶风,正欲往帐内给公主送盏清茶,回头瞥见营帐旁戍守的几个士兵,执戈而立,满面肃然,仿佛不知疲惫为何物。
她嫣然一笑,弄得那几名儿郎顷刻间飞红了脸,目光一低,不敢与那翦水双瞳相接。
香风萦鼻,她盈盈的身姿,已消失在帐帘内。
的脚步,惊着伏案的明曦月,抬头望见她口角含笑,不由一哂,淡淡问道:“何事窃喜成这样?”
“只是笑帐外的几个兵士,木桩似的人儿!”
云舞轻巧地放下托盘,递上茶香四溢的瓷杯,巧笑倩兮的面庞,散发着一股甚为惊艳的娇媚。
明曦月捧起那盏绿茶,轻轻晃动,让那脉脉香气,氤氲而起。
低低的一声感喟,幽然而响:“不是不累,而是军纪森严,谁能不惧?”
秋水眼波,分明荡漾着切切的忧虑,仿若烟笼雾绕,牵人心肠,云舞呼吸一顿,小脸霎时沉下来。
悄眼相觑,她深知公主为了议和一事是耿耿于心,难以释怀。
即便自己,也总是担心一旦议和破裂,楚王铁骑,将踏破西南边陲,彼时硝烟弥漫,生灵涂炭,该是何等的惨烈。
明曦月浅啜茶汤,一丝情绪尚未泄露,已为墨色的深沉所掩。
“云舞,去请四爷,就说本宫有事相商。”
而此时的中军帐内,君天面色铁青,星眸里跳动着隐隐的激烈,一侧随侍的亲兵偷眼相望,个个噤若寒蝉。
铮王向来懒散跳脱,仿佛不羁,孰料一朝怒气蓬勃,也是这般冷厉之色。
君彻宇仍是不改从容,那样勃发的怒意,到了他那儿,也得被深眸的墨色吞没。
“我绝不同意!”
君天说得斩钉截铁,可一触及他的眼光,立刻显出几分底气的不足。
那深挺眉目,俊美无比,在暗影里挑出无尽的傲岸。听得自己一句,眼里流露的不屑深深扎痛他的心脏。
君彻宇语气一冷:“难道你要我失信于锦侯,耻笑于天下?”
一声噎得君天哑然,紧绷的身躯,顿时被抽了筋骨似的无力下来。
“三哥?”
君彻宇眼底的如刃冷锋,在视及君天面上的忧色时,翻出点滴暖色,“你我以一日为限,如果翌日辰时仍不见我归来,你大可调军,攻上齐岳!”
他的坚持,如撼不动的山川河岳,君天涩声应了句“好”,再说不出话来。
正在这时,帐外传来戍守兵士的声音:“禀告王爷,公主请铮王爷前往营帐一叙。”
君天尚未开口,眼前劲拔的身姿倏然一转,君彻宇低沉的语声在耳边疾疾响起。
“去吧,锦侯之意她并不知情,莫要向她施压!”
君天旋即转身,在掀帘而出的刹那,蓦地惊觉,刚刚那句,语声漠漠,庇护之情却彰显无遗。
淡淡一声,如千石投湖,万千意念,杂沓而至,君天若有所觉,隐隐的震动,素未体验。
暧昧不清,难以细辨的情绪波动,兜头罩来……在走出帐营后,君天神思间一点恍惚,久久不散。
一轮红日喷薄而出,霞光瑞气,照彻天宇,稀薄的雾霭于峰峦叠嶂处袅袅缠绕,此间风光,犹如画中。
“三哥,我送你们到山脚!”
心怀甚煎,君天昨夜睡得并不安生,素来熠熠生辉的眼,显出几分的晦暗。
“不用!军营在此,需要将帅调度!”
轻然一句,没有迂回的余地,迎着朝阳而立,他清俊的脸庞,被镀上了浅金光芒,不能逼视。
身侧的“魅影”忽然嘶鸣声起,不耐地扭动身躯,几欲脱缰,君彻宇眸光一深,猝然伸手挽缰一勒,魅影飞扬的鬃毛顿时委顿下来。
君天察觉异状,回身一看,惊讶地扬眉,“咦?”
俨然一骑,踏破碧色草浪,缓缓而来。
马上的骑者,乌发如云,神情闲楚,一路行来,招引了两侧多少将士们热切的眼光。
身上的茜色薄罗纱衣,以流霞之态挑出她窈窕的身姿,艳艳的红,由阳光折射上她的面靥,素日胜雪的肤光漾出了夺目的丽色。
蓝空、白云、瑶草、琪花,都在这一刻悄然淡去,天地静默,唯有那一骑翩然。
讶然对上那双波光潋滟的双瞳,君天低嘘道:“没想到你竟谙骑术!”
离得越近,越觉得那横波入鬓的殊色妍丽,迫得人心里发慌,明曦月闻言却只清浅一笑,风姿嫣然。
“我骑术不精,不过……总好过步行上山。”
君天连连点头,遥望齐岳崎岖山道,目中闪过忧色,“务必小心。”
明曦月不语颔首,眼角余光掠向一旁始终沉默的人。
晨风吹彻他长衫拂动,颀秀如玉树临风,不知是否晨曦映射的缘故,那双黑眸,比素日的寒冽多出了几许的轻暖。
神思一恍,身边君天蓦地压低了声音疾道:“公主,三哥襟怀磊落,顾念大局,公主——”
不待他说完,明曦月眼光垂落,唇线一弯,低道:“我懂。”
短短两字,然坚清之意,断冰切玉,霎时堵住君天接下的话。
以她雪玉心窍,个中真意,何必赘言?
君天转身,长吸了口气,迎上君彻宇似笑非笑的一瞥,此时也不似往日谑言一番,朗朗俊颜,迸出湛湛神光。
“三哥,一日为限。明日辰时,若不见你二人归来,我必亲率三军,荡平整个蜀郡!”
口唇轻启,他低低地开口,隐伏锋芒,凛冽肃杀,震的人心口惶惶。
明曦月玉白的两手勒紧缰绳,神色间仿佛不为所动,鬓边几缕发丝被风拂起,掩住了晶澈的眸子,清波一点,些微的哀凉。
君彻宇抬手,轻轻按了按他的肩膀,两目相接,一切深意,尽在无言中。
长空碧蓝如洗,一带青山,绵延苍郁。
迎着晨光,翩翩两骑,渐渐消失在诸人的眼帘里……
山路虽然曲折,然足下有柔软厚重的草甸,马儿踏在上面,倒也不觉颠簸,不过明曦月仍是谨慎,握紧缰绳,不敢有一刻的松弛。
忝居离宫数年,对于骑术,她早已荒疏了
前面那匹神骏的雪驹,在他们出发后,开始撒欢地四蹄轻纵,不想屡遭主人的勒制,终于不耐。
蓦地几声长嘶,雪驹侧首过来,张望身后拖沓的伙伴。
明曦月暗自惊笑,那匹神驹,回望时水汪汪的黑晶瞳子,居然也是一派倨傲的神气。
这时山道拐进更僻静的方向,日光蓦然暗淡,明曦月讶然抬头。
两侧古木参天,翠色扑面,稀薄的阳光透过枝叶的间隙,筛落下斑驳的光影,照见碧草间缤纷的野花,朵朵摇曳,给这静谧的山林,平添了几许生气。
幽幽的绿意似乎能涤尽心里的芜杂……明曦月一直紧绷的身躯,渐渐软下来,手里的缰绳也在不知不觉间松落,直到耳边传来悠凉淡淡的一声。
“公主,这里两条岔道,我们该往何处?”
明曦月一怔,顺着他的眼光望去,一条岔道,通往半山腰那处平阔的空地,临着墨翠的深壑,一眼望不到尽头。
另一条岔道是青石铺就的台阶,斑驳破损,蜿蜒伸展向山峦的更高处,石阶幽绿,覆满青苔。
“这条石阶,应该能通往山上的庙宇。”明曦月却指着那条路轻道。
君彻宇瞥了瞥她座下的桃花马,目光上移,掠到她略略汗湿的鬓角,黑眸一深,“石阶陡峭,必须步行上去了。”
足尖在马镫上轻踏,那一袭青衫飘逸,人已在地上,稳稳地立着。雪驹背上蓦地一松,顿时轻快地打了个响鼻。
双脚沾地的瞬间,陡然一股痹意沿着足踝蔓延,足下一崴,差点翻跌在地。
虽然不至于出糗,她却仍是绯红了双颊,撇开脸庞,不想与身侧冷峻的眼神相接。
“休息一会儿再上去吧!”
口中淡淡地说着,他却牵起桃花马走到一棵蓊郁的高树下,把缰绳系在了树干上。
回头望见她波光幽柔的眼,正悄然打量,满脸的若有所思,一见自己转身,立刻又避了开去。
她却没有如他所料地寻地休憩,螓首微仰,眺向深密山道,秀丽的五官,在暗淡日影中益显清柔,唯一双眸子璀璨如星,盈盈欲流。
“我不累,还是尽快赶路吧。”
也不等君彻宇开口,她径自迈步,踏上绿幽幽的青苔石阶。
君彻宇不语,唇际扬起一弯优雅弧度,一哂置之,身形微展,稍瞬赶上那抹茜色的身影。
当第一声梵音法罄,被风悠悠地送来,两人皆是轻震,相视一眼。
君彻宇眸底锋锐划过,似兜下了满天寒星的光芒,侵人心魄。他忽有所觉地觑向身侧,捕捉到她唇角倩巧的一丝轻柔。
然而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此刻她的眸光是何等的灿烨,灵慧照人。
逼仄的视野蓦然开阔,山峦之巅,有古刹依山而立,林木环绕,翠色掩映,挑出赭黄的飞檐斗拱,绰绰凌空。
青烟袅袅,梵音阵阵……空灵的钟罄似上苍所赐,天籁所赋,引领俗世众生,把那浮生富贵,万般荣辱一一看穿,去寻觅永恒的静谧乐土……
再看青烟袅绕,云烟缥缈,仿佛轮回了几世,沧海一粟,红尘几度。
只这片刻的恍惚,明曦月心口一凉,发现君彻宇突然止步,削薄的唇,噙着冷肃,警觉地睨向石阶的尽头。
尽头处是牌楼式的巍峨山门,隐隐眺见山门后红白相间庙宇围墙。此间古刹虽无名,气势却甚为壮观。
而山门前,此刻立着一个知客僧,遥遥望着两人越行越近,一张面孔无喜无嗔,跳脱三界之外,无比的宁静。
“阿弥陀佛——”
知客僧仿佛不察眼前之人的眼光是怎生的犀利洞人,垂眉敛目,低低地道。
明曦月默默还礼,“师傅有何赐教?”
心里意念电闪,明曦月红唇抿起,若有所待地望着知客僧。
“二位施主可是远从荆州而来?”
“正是!”
一点释然在知客僧的眼底升起,他神容间却更见谦逊,微微欠身笑道:“小僧见过公主,见过王爷!”
“侯爷何在?”
淡然四字,无声寒凛,知客僧垂眼的姿势不见变化,袍袖却轻轻荡起了一波觳纹。
“侯爷在后山的翠微亭,已相候多时了。”知客僧恭然答道。心里微诧,不待他多言,明曦月已越他而行,清宁的声音如溪涧潺潺,缓缓流过。
“有劳师傅带路。”
她茜红的裙裾在地上拖曳而过,雪绡纱上熠熠生辉,是银线绣出的朵朵昙花,几欲缠上他的轻袍一角
不用看君彻宇也能想象得出,那皓白的下颌,正以种矜持清傲的姿态微微仰着。
深眸沉邃,不着痕迹地笑了笑……想起四弟形容她“如沐春风”,却怎也看不透她随和外表下,是某些执拗的棱角。
知客僧偷眼看向君彻宇,对方波澜不惊,只是一双黑曜冻石般的眼,眸光轻掠,即有寒沁侵袭,哪敢多觑。
空山不见人,唯闻鸟语响。寺宇后面,更见幽寂。
这后山尽处,居然是一方悬崖峭壁,下临深渊沟壑,崖前一块方数丈的绿草地,君彻宇一眼扫去,心里豁然明朗。
茵茵绿地,无遮无挡,何其容得下什么伏兵?先前种种臆测,都不及此时内心震动,不为自己无险,只为锦侯心迹,由此得见!
悬崖之边,有亭翼然,灰瓦赭柱,翘檐四展,从崖边簇生的藤萝,绿蓬蓬地斜拽过来,覆在亭顶,莫怪有名“翠微”!
可是,这一切,明曦月都没有在意,眺见亭里的人影,亲近又仿佛遥远……秋水双瞳,迅速地凝起雾气,越积越浓,在她惊觉前先一步坠落。
慌乱地抬袖去揩,却恸然发现眼中水滴,怎么是越擦越多……直到,直到瞥见身边有眼光在凝视,噎声一窒,羞窘顿起。
而静默的他,并不言语,也不催促,面对自己的失态,显得置若罔闻。
隔着朦胧泪帘,恍惚看见有暖流在那眼底稍纵即逝,快得令人抓不住。
“我失态了……”
低低地开口,难抑哽咽,然则她清秀的面靥,飞快地收敛住了激荡。
“我明白。”
低邈的语声已经令她震愕,更别说看见那张脸庞,清俊的线条正在微微上扬,深眸点点璀璨,光芒闪耀。
春阳解冻,春风化雨,都不足以形容这一笑,尽管那笑容只是浮光掠影,在他唇际略作停留。
明曦月迅速地别开脸,难以承受那样熠熠的眼光。
君彻宇移开目光,眺向翠微亭,数丈之遥,只能看见那人衣袂临风,风骨嶙然,立于险峰峭壁之上,亦有闲步月下的潇洒。
君彻宇的眼底再次有了灼烫的热力,胸臆间激荡翻涌。
既有大敌当前的警醒,亦有初交知己般的撼动……说不清,道不明,在心里奇异地回旋碰撞。
咫尺天涯,依稀那人,似远还近。数丈距离,他们走了太久。翠微亭已在近前,亭内清癯的文士,面对联袂而来的他们微微展颜。
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顷刻闪过脑中的,唯有这八个字而已。
这人的眼原本清彻洞人,却融了经年的风霜在里面,岁月炼出了更为睿定的神光。
看到锦侯,君彻宇才顿悟到明曦月身上的那股清淡从容,是文家人特有气质的外展,并非来自尊贵的血统。
此刻的锦侯,站在翠微亭里,赏风啸月,倒更像位诗酒风流的书生。
然而正是这个谦谦温雅的文士,翻手云、覆手雨,以奇谋异策、霹雳手段震慑西南高地异族,纵控巴蜀一带政商两界,俨然与南鶥朝廷分庭抗拒。
朝廷数次有撤藩旨意,一到了西南,便如蜻蜓撼树,无声无息,成了一则荒谬的笑话。
君彻宇缓步从容,登上了最后一个石阶,以种清冽的眼色迎向锦侯的注视。
仿佛听得见刀剑交击的锵声,火星沥沥,四溅飞扬。
二人才照面的刹那,明曦月如受电殛,惶惶暗流于心底深处泅起,足下不由自主地移动,恰恰拦在两人之间。
“舅父!”
清雅的女音在亭内响起,原先无痕的硝烟顿时泯灭,两人同时撤眼,似平淡,唯有旋起的波涛暗潮,则在各自的心底经久难息。
听见明曦月的唤声,锦侯扯唇而笑,极度的温暖,又深富感情,可无论怎生的心潮涌动,也难以更改眼底深处的平静,是一泓无波的潭渊,默默散溢着一种兵临阵前,从容御敌的气度。
锦侯只微笑,眼光在明曦月的身上来回梭巡,又转向了君彻宇,对其颔首笑喟:“王爷仁义,文某在此谢过了!”
“侯爷言重。”
面对锦侯的措辞婉转,言轻情重,君彻宇也只淡淡四字,不卑不亢,清冷如昔。
锦侯轻然一哂,也不以为忤,转向明曦月,语调一度沉郁柔和:“今日见到你安好无损,我心底重石也算放下了。”
心酸被这一句挑开,明曦月低垂螓首,目中泫然,却抿唇忍着,终是万般怆痛已入骨镌镂,欲要倾诉,而难以成言……
锦侯似乎了解,那一刻他的表情既有不忍,怜惜,亦有无奈的怅惘,也是无以能劝,只能抬手轻拍她的肩膀,无声抚慰。
君彻宇悠然转身,好像心神早被外间青山一带所引,极目远眺,斜射而入的阳光洒落衣袍,撷下满目的明辉。
“楚王殿下!”
君彻宇蓦然回头,锦侯含笑立在自己身后数步之遥,先一刻的心潮翻搅,已静静地收敛在眼眸的沉郁里。
清风徐徐,碧色茵茵,他的风采一如谪仙洒脱出尘。
君彻宇平静地望着,等待下言。
“不知楚王殿下可有诚意与文某一叙?”
话语中明显的刻意,让君彻宇垂落的眼光流露稍许的讥诮,薄唇一弯,反问道:“难道我们日夜兼程,奔赴齐岳,还不足以令侯爷感受到诚意吗?”
锦侯呵然笑叹:“文某等的,正是王爷这开门见山的一句!”倏而转身对明曦月说道:“我想与殿下好好一叙。”
言下之意,明曦月不免惊讶,为何定要私下相商?
然而眼前二人,无论哪一个,都是坚持己见,不容相驳的性情,明曦月不欲生事,莲步轻移,慢慢地走下了翠微亭。
君彻宇深心里洞开一脉,背剪在后的双手不自禁地握紧。
她临去前蓦然的回首,眸光幽邃,深深复杂,饶是君彻宇一向灵智,也不得而知,直到……直到眼光追随那纤秀的背影,停留在她落脚之处!
心里匐然巨响,他淡漠的眼色猝然淬出数点光芒,千万滋味杂陈于心,难以名状。
就连锦侯,亦是一怔,随即了悟地笑笑,并不介怀。
明曦月此刻所立之处,正好下临那一方深崖,沟壑千丈,峭壁突岩,稍有不甚,顷刻间即阴阳相隔。
明曦月是何种心思君彻宇并不能万全洞悉,但有一点他却深知,即使锦侯暗中有计,也断不能从那千丈深渊下变出奇兵神将来!
只要自己尚有她这一号人质在手,就不会有性命之虞。
她,是在兑现启程前对四弟的承诺!
君彻宇硬生生地逼迫自己移开眼光,生平第一次觉得体内某种陌生的情绪涌动如潮,一波波迭起不息。
眼角余光掠见锦侯对此好像并不在意,悠然踱到了亭子面西的一方。
“穿过齐岳,就是我们山水奇秀的巴蜀之地了!”
悠悠思怀,被清风掺入了失落,入耳生凉。
君彻宇心头暗凛,迅速整理思绪,朗声接道:“多年来南鶥对西南重地的政商发展,一直报以抵制打压的态度,以致巴蜀虽然富庶一方,却失之闭塞,长此以往,实属不利,想必侯爷也必不乐见!”
锦侯长眉拧成一字形,儒雅的面容难掩其间一点锋芒,淡淡哂道:“闭塞自重,也总好过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真要到了任人蹂躏的地步,我巴蜀百姓,唯有玉碎一途!”
深深的眼光放在君彻宇身上,凝固起周遭气流,顿生窒息之感。
语中喟息,使得这原显胁迫的一句,生出无尽的苦涩。君彻宇原已森冷的眼,由此而回暖。
他唇际轻撇,某些意念在此刻生成,一旦生根,再难动摇。
“侯爷要的若不逾规,我想凭圣上雅量,自能令侯爷满意!”
面对这个年轻人的步步紧逼,锦侯举重若轻,以退为进,也是半点没有相容。
这场没有硝烟的口舌交锋,不比那金戈铁马的沙场鏖战来得轻松。
锦侯眼底的光亮一点点变得灼人,“西南边陲,时有高地异族入境侵扰,我巴蜀百姓,不能没有自保之力!”
君彻宇眉眼锋冷,只淡道:“凡郡守皆掌一郡军务,朝廷只要能纵控自如,自然不会干涉——臣工职权,尺度之内!侯爷家族世代重臣,这其中要义想必明白!”
锦侯沉吟片刻,终究也颔首喟了句:“为君者……自有为君者的顾虑,我懂!”
叹息未消,他倏然长眉飞扬,朗声道:“如果圣上体恤我巴蜀黎民,本候并不介意在蜀郡安顿隶属朝廷的军马,协从我等共治这西南重地!”
君彻宇眉挑入鬓,缓声道:“这一点,我倒敢向侯爷做个担保!”
一丝微笑,自他削薄的唇边漾开,亭外的阳光蓦地失色。
锦侯盯着眼前的年轻人,经久不曾感受的激扬情怀,霎时于心深处喷薄而射,面上会心的微笑,也在此时无声逸出。
“拿去!”
陡然两字,铿锵有声,锦侯大袖翻转,掌中忽然挚执着一物,静静露于君彻宇的面前。
君彻宇面色一深,眼眸却如幽邃夜空里仅余的两朵寒星,熠熠闪亮。
锦侯掌中的,是一丝织卷轴,素白的底子,依稀散发着松墨的清香。
隐约猜到了卷轴上的内容……以至于他在伸手前,有一股轻松快意滚烫地贯体而过。
果然!展开的卷轴内容尚未明了,抬首议和表三字赫然入眼……君彻宇猛地抬头,对上了锦侯略带萧疏的眼。
“侯爷决定了?”
这一刻的锦侯,仿佛是卸下了满肩重担,笑意轻倦,云淡风轻。
“其实……远在奔赴齐岳之前,我已做下如此决定!”
发现君彻宇似乎不以为然,略带疑虑,锦侯呵呵一声,“王爷可是奇怪我何以要多此一举,定下齐岳之约?”
君彻宇边卷起丝帛,纳入袖袋之中,边不紧不慢地淡道:“荆州的袁先生,与侯爷的口径可不太一致!”
“他得我叮嘱,自然如此说解,否则王爷怎会轻易涉险,来此一见?”
君彻宇目光轻掠,泠泠冷然,直刺向对方深心处,可惜那双被岁月浸润的眼,些许的平静,些许的倦世,些许的温暖,唯独没有阴诈,清润润的,坦然直面他的探视。
“截至此刻,侯爷心中所想,我仍在蒙昧之中!”
锦侯微笑,他甚至眨了眨眼,眼里跳跃的是和此间气氛很不搭调的狡黠。
君彻宇蓦地忆起同样的神色似乎出现在另一张皎洁的面孔上……不一样的人,却相同的有令人难以招架的意味。
多少次四弟就是在那样的笑靥下,节节退让!
锦侯开口,居然是很温暖的腔调。
“齐岳之约,一则是为了能亲见公主一面,以解忧虑之思!另一则,也是想一睹王爷风采!”
君彻宇心口轻震,听他紧跟着又道:“我更想知道我并非所托非人!”
“侯爷过奖了!”
面前应对的是名震遐迩的人中之杰,从他口中听到拳拳溢美之词,然而君彻宇冷峻的脸,也只是浅浅掠起一抹弧度。
锦侯也不赘言,深沉地一笑,“那……我们拭目以待?”
君彻宇颔首,“侯爷安心在此,静候佳音吧!”
“好!”
啪啪两响,二人手掌半空交击,声虽轻细,然个中深意,扣扣入骨。
而眼神交汇,顿生相知相惜之感,所谓倾盖如故,也莫过于此。
她站在崖前良久,极目远望,淡淡金阳之下,江河蜿蜒,丘壑千姿,田畴如画,雾岚翻卷,丝丝缕缕云雾,很快就****了脚上的绣鞋。
她却恍然不觉,一颗心千丝万缕,萦萦绕绕,尽在翠微亭上。
可惜,离得那样远,她什么也听不到……如坐针毡,形容的正是她如今的模样!
等着那一边,或者握手言欢,或者风云色变……然而沉沉的,静静的,居然波澜不兴。
所以,才益发的惴惴,焦灼地原地踱着步子,凤眸的两道幽光,时时游走在翠微亭的两人之间。
好像过了一甲子那么漫长的岁月……明曦月眸光灿亮,熠熠盯着从亭里悠然而来的两人,满心的震动!
——平静!
两人神色皆很平静,尤其君彻宇,眉眼里是一贯的无喜无嗔。
惊喜在瞬间贯穿了她的四肢百骸,居然双膝发软,微微趔趄。
“你们——”脱口叫出这两字,却哽咽难言。
“如你所愿!”
锦侯柔声笑道,目光掠及明曦月似喜还悲的表情,顿时一深。
“王爷,我有些话想单独面呈公主。”
君彻宇笑笑,径自走开,清拔的身姿自明曦月面前经过,留下独属于他的清冷气息。
“公主……”
锦侯低郁的一声喟叹,拽回了她幽惚的心神。
“曦月聆听舅父教诲。”
明曦月行至锦侯的身前,粉颈低垂,虽然强自冷静,到底流露了些许的情怯。
锦侯神色复杂,放在她身上的眼光,一如寻常的长者,慈爱且忧心,万般不舍,最终也只化为数声叹息。
“我很想带你回蜀郡——可是我不能!”
“曦月明白!”
锦侯微微点头,“你自幼早慧,内敛沉着,可惜……太过悲天悯人,只这一点,就足以致命。”
“若非如此,我南鶥,也不会沦丧至斯!”
低压的语声,在明曦月耳边轻轻轰鸣,明曦月心乱如麻,无以能驳。
锦侯凝视着她眼底深深的哀恸,长叹低道:“命运蹇然,时已至此,你我也断不能通天彻地,唯有好好自处。”
“是。”
锦侯见她一味软声应对,焦痛之下脱口说道:“我只担心——”
明曦月讶然抬眼,不解他面上倏然多出的阴霾之色,恰似乌云密布,风雨欲来。
“你不日前往尹都,我只担心,禁宫之中虎狼环伺,斗争倾轧,又将把你卷进狂涛骇浪里!”
“而你冷静有余,却失之狠绝!”
看她面有不豫,锦侯话锋一转,眼色突然多出些许的冷讥,哼道:“听说明烈及其宫眷,已经解押尹都,被北胤皇帝封了个‘顺应侯’,还赐了府邸仆佣,日子过得倒也清闲?”
眼见他眼里渐渐浮起的冷绝,明曦月不由微颤,无法去思虑他意有所指的深意。
耳边传来的一句轻斥,如鸣鼓急弦,声声撞在心上。
“想必,我若要你全然放手,对他们不管不问,你是怎样也做不到的了?”
珠汗一滴,沿着她秀丽的额头,缓缓滑落,明明暑热难抵,却自脊梁上升腾起丝丝的寒意,她像是被架在炉火上烧炙的冰,依稀听见自己喑哑的声音,无力地接道:“血浓于水……我总要念着父皇对我的好……”
锦侯黯然阖眼,意料之中的答案,却依旧牵起深心里浓烈的挫折感。
退而求其次,他放柔了声调,再次言道:“好……那你总得答应舅舅,遇事但凡多为自己想想,也要深思你所施以仁德的对象,是否都值得?”
明曦月泪滢于睫,默默颔首。
“有怜悯之心不是不好,但有时太过执着,也于事无益!北胤宫廷,波谲云诡,也非一潭清澈,你身后有整个败落的明氏家眷负累,举事更为艰难。记得……当断则断,否则反累其身!”
“如若你有任何不测,我等蜀郡,也势必玉碎难全!”
只这最后一句,慑得明曦月目现惊悸,整个身躯难以克制地哆嗦了一下,却在舅父的脸上看到了坚持,顿时哑然。
沉默于焉生成,明曦月凝视锦侯,半晌都说不出话来,目光落在他两鬓微露的星白霜色,蓦地一阵心酸。
数年来,为了保得嫡妹骨血,他是不遗余力,忍辱退让,甚至愿意承受殷氏一族长久的打压钳制。
舅父已不再年轻……还在为自己一味求全。
“舅父教导,曦月不敢一日或忘。”
锦侯心下一松,“好!”那眼角淡淡的数条鱼尾纹,轻轻地皱起,掬满脉脉温情。
君彻宇眼望他们并肩走来,并不多问一字,眸底两泓清冽,深不见底。
锦侯凝着不远处长身玉立的青年,意态悠远,神情从容,进退之间却让浑然天成的睥睨之气,隐隐湛射,不能忽视。
心里的激赏是油然而生的……若非立场相异,情势混沌,倒真愿意结识为忘年之交,青梅煮酒,评点英雄。
锦侯上前,淡笑道:“本想让你们歇息一日,但听二位与山下诸将有约,恕我这里就不相留了!”
君彻宇些微的轻笑在唇际一掠而过,颔首中并不搭腔,只眸光流转,凝向明曦月,眼见她修眉凤目,已轻轻地颦起,眉梢眼底,如笼烟云,淡淡离绪别情,望之生凉。
“曦月就此别过……舅父务必珍重。”
锦侯深阒的眼,似乎什么也看不分明,甚至唇角还依稀留有儒雅的笑意,却在两人转身的那一刻,身形微微颠踬,原本挺立的肩膊瞬间坍塌下去。
“一路珍重。”
锦侯喃喃念着,在天光的映射下,他的面孔,被山峦的碧色,侵润出一抹深深的苍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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