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高三(2)班的苏琪琪放学后总是绕道回家。
青碧一中坐落在县城的中心,一条弯弯的护城河绕着校园的短墙悠悠流过,墙内的学生经常听到窗外的车马鸡犬之声,青碧还只是个不太发达的小县城。
从一中的南门出去,过一条马路就是正义路,在正义路的最南头右拐进一个巷子,正数第五家就是琪琪的家。早上她起床后,瞅瞅厨房,依然是冷锅冷灶,就背起书包出了家门。经过校门口的包子铺,老板掀开笼屉,一股夹杂着肉香的热浪铺了她一脸,她摸摸口袋,踟蹰了一会儿,便掏钱买了一个冒着热气的肉包子,囫囵吞枣塞下肚,预备铃声就响起来了。
傍晚又来临了,同学们互道再见结伴回家。琪琪却将下巴搁在书桌上,直愣愣地瞅着窗外的夕阳,等到看不见太阳了再回家,她心想。
教室里只剩下她一人,她原本想发会儿呆,但思绪不由自主地乱飞起来。那对母女到底是什么人?琪琪陷入沉思。近一个月,她每每走到正义路的尽头,在那条通往家的巷子口,就能看见一对穿戴考究的母女,母亲跟女儿长得很像,皮肤白皙、鹅蛋脸、小嘴巴、粗眉大眼,女儿面色红润,母亲则显得憔悴不堪。琪琪从她们身边走过,那对母女就盯着她看,看得琪琪浑身上下不舒服。有一次琪琪已经走到家门口,回头一看,那对母女还在望她,吓得她赶紧低下头,匆匆跨进门,回身哐当一声将门锁严。
近几天,琪琪不想再走那条正义路了,出校门再往西走一个街口,便是凌云路,沿着凌云路往南也能回家,虽然比平时多走十分钟,但可以避开那对奇怪的母女。
她一条腿刚迈进家门,就看到了徐玲玲。想到这个刚过而立的女人将要成为自己的母亲,琪琪心头一紧,仿佛有百千条线扯住自己的心脏极力往下拽,抽抽地疼。她低声叫了“徐姨”,躲进房间,关上门。
十几平米的空间有一张大大的书桌,桌上只有一个相框,照片中琪琪的母亲爱华绽放笑颜,怀里抱着刚满周岁的小婴儿。琪琪鼻子不由一酸,泪珠儿簌簌落下,咸咸的液体流进嘴巴里,又浸到方桌上。
爱华走了三个多月了,可她一点都不想走,她咬着牙捱过几次化疗,佝偻着腰一步一歇给琪琪做饭,刚上高三的女儿需要营养,母亲最不能缺位的啊。她像吃了安眠药的人撑着眼皮不让自己睡去,但是拗不过老天爷,病症一日日加重。临终,她拉着琪琪的手,嘴巴张了张,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徐玲玲第一次进门是在爱华走后两个月。那天苏长辉格外装扮了一下,妻子走了两月,远庖厨的他还不习惯烹煮,人消瘦了不少。徐玲玲比他小十岁,与先前的丈夫离了婚,没有孩子。苏长辉见她的第一眼便欣喜异常,第二天就让媒人递话儿,说如果对方没意见,就择日成婚。
看着父亲对徐玲玲柔情蜜意,苏琪琪感到父亲如此陌生,屋里还残留着母亲的气息,他和徐玲玲竟然能坐在沙发上互相喂食,琪琪想到这忍不住作呕,可她一天腹内空空,想吐也吐不出。
自打母亲走后,她没吃过几顿好饭。
琪琪回想着过去的十几年,上学是母亲接送,生病了母亲在床前照顾她,一日三餐也是母亲做好。父亲很忙,平时不怎么在家,他和母亲并不争吵,每年一家三口还会出游。但是,琪琪觉得父母之间像隔了一堵墙。听到同学抱怨父母吵架,琪琪还有点羡慕呢。
那年琪琪上小学五年级,有一天晚上她起床小解,看到父母房间的灯还亮着,她透过门缝看见他们背对背坐着,母亲在啜泣,父亲在小声嘀咕,好像在说给琪琪要个弟弟。她没敢再听下去,爬回了自己的床。
她问母亲,为什么不再生个孩子,县城计划生育管得松,琪琪好多同学都不是独生子女。母亲望着她摇摇头,因为爸爸妈妈只爱琪琪一个。她心头一暖,扑进母亲怀里。
其实,我是想要个弟弟或妹妹的,琪琪心想。
如果她有兄弟姐妹,心里的苦或许还能倒得出。包括那对奇怪的母女。
琪琪又遇到了她们,这次是在一中门口。
她们站在传达室门前,放学时人流像泄洪的水一样涌出,她们踮着脚仔细辨认每一个人。琪琪刚开始没看见她们,闷着头只顾走路。突然,耳边响起一个声音:玥儿吗,玥儿。她抬头,目光正好与那个中年女人相接,那一瞬间仿佛有道光照进眼睛,既温柔又陌生,像是许多年前在哪里见过,在哪儿呢,她想不出。只几秒钟,琪琪便回过神,你是在叫我吗,她问。中年女子愣了愣,刚想开口。琪琪便道:你认错人了吧,我不叫玥儿。她避开女子的目光,快步走开了。身后,那个中年女子身旁的女孩说了声,妈,咱们走吧。
真是一对认错了人的母女,琪琪心想。
她奔回家,想把这件事告诉父亲。刚推开家门,门后传来“哎呦”一声,原来徐玲玲正蹲着摆弄她的宠物小狗。苏长辉从屋里跑了出来,看到跌坐在地上的徐玲玲,他的两道剑眉变成了倒八字:琪琪,能不能长个眼,你徐姨现在不能碰,肚子里怀着小弟弟呢!弟弟,什么弟弟,琪琪望着正被父亲搀起来的徐玲玲,恍然大悟,原来这个女人要为苏家添丁进口了,可是这也太快了吧。她胸中憋着气,瞥了一眼父亲。
苏长辉搂着徐玲玲,琪琪看见她半个身子都瘫在父亲的臂膀上了,心想,父亲什么时候这样抱过她,或许从来没有过吧。
满腔心事儿说不出。她对着母亲的照片,嘤嘤地哭起来。抬眼看,朦朦胧胧的泪水中,照片里母亲的嘴角似在上扬,比先前笑得更好看了,但是眉眼里却难掩忧伤。琪琪擦擦眼睛,再仔细一看,照片并没变化。她叹了口气,爬上了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