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宁回病房后见到的第一个人是夏立仁,他傲慢地盯了他一眼,如果目光可以杀人的话,苏宁相信自己已经被杀死无数次了,夏立仁回身对张放交代了几句,视苏宁为无物,掉头就走。苏宁并不想像以前一样再去讨好他,或圆滑地保持着虚伪的情面,他已经看透了他的为人,一次次的寒心让他的心坚硬如铁,所以他的脸上自然也流露出毫不妥协的冷冽之气。张放倒是言不由衷地和他打了个招呼,安小葵趴在远处的桌子上写病历,像猫一样用余光悄悄地瞄他,苏宁回报给她一个温暖的微笑,好在这里还有一个真心欢迎他的人。
张放走到安小葵身边,头碰头趴在她对面,安小葵翻翻眼珠,抱起病历要走,张放拦腰拉住她喃喃低语道:“你在乎他?”安小葵不理不睬。
他说:“我们出去谈谈。”说完,一把抓起她的手。张放示威地回头看苏宁,安小葵也下意识地看了他一眼。苏宁眼瞅着张放拉着安小葵往外走,他想和她说点什么,王顺利和宋柏却热络地围住苏宁。安小葵表情执拗地望着他,看到苏宁并没走过来,也没打算要理自己,便一堵气一扭头跟着张放出去了。
宋柏撇撇嘴说:“现在的年轻人谈恋爱一点儿也不避嫌,两人整天纠纠缠缠的,小安还挺有福气的,没想到张放看上这么个一无是处的小丫头,要背景没背景,工作到现在还定不下来……”
苏宁吃惊地问:“他俩在谈恋爱吗?”
宋柏说:“是啊,这早就不是什么秘密了。”
王顺利说:“你就等着看那小子的脸色吧,丫的小人得志,谁都想管,什么代理副主任,拿出红头文件来给大伙儿亮亮,有代理副主任这个缺儿吗?他还真以为领了圣旨封了诰命了,从他代理副主任之后出的事儿还少?都是谁在给他擦腚?”
小李像大姑娘一样涨着大红脸激动地说:“苏老师,听说您的手术很厉害,以后您一定要多教教我,我仰慕您很久了……”
王顺利说:“别在这儿说废话了,该干吗干吗去,省得一会儿张主任回来看到又得发飙。”小李吐了吐舌头拿起血压计跑了出去。
这种新的格局,一下子把苏宁推向谷底,看样子,以后的日子并不像想象中那么好过,他不但要适应夏立仁的敌对还要适应张放的发飙。
刚走出苏宁的视线,安小葵便用力甩开张放抓住她的手怒问:“你想干吗?有什么话就在这里说吧。”
张放点燃一支烟,想到她心里惦记的人是苏宁,心情就糟糕到极点。据说年轻女人都喜欢绅士,一个男人不能令一个女孩子心动就一定要让她感动。
安小葵不耐烦地说:“你不说我要走了,请你以后别再打扰我了,你让我心烦!”
张放说:“你放心,我不会乱来的,虽然我有时候控制不住想亲近你的冲动,但我喜欢你,我会以你能接受的方式慢慢感动你,总有一天你会心甘情愿地跟我。我只是想告诉你,以后别再对苏宁眉来眼去了,我会吃醋。”
安小葵说:“神经病。我什么时候眉来眼去了,就算我眉来眼去,也轮不到你吃醋。”
张放说:“苏宁是个什么东西,占着锅里的看着碗里的。如果你坚持这样下去,我只能想办法把他踢出医院。”说完,他把燃了半截的香烟抛在地上,用一只脚缓缓地蹍灭。
安小葵怒不可遏:“你有毛病!我不喜欢你跟苏宁有什么关系?你难道听不懂中国话吗?我不会接受你,不想接受你,永远不会!这和苏宁,和任何人都没有任何关系!再说,你以为你是谁,想踢走谁就踢走谁。”
张放不紧不慢地说:“别把话说得那么绝,小葵,你理智一点儿吧,你为什么对他那么宽厚,对我却这么心狠。天地良心啊,小葵,我是真心爱你的。”
安小葵觉得脑袋嗡嗡作响,手脚冰凉,双腿发软,面对他的无赖相,她实在无计可施。张放将双手搭在她的肩膀上,脸略俯下去,离她的脸只差几毫米,一股饺子和大蒜的混合气味扑在她鼻梁上,他说:“记住我的话,我爱你,这周末你休息吧,我们去滑雪怎么样?”
一种屈辱感冲上来,安小葵鄙视地瞪着他,似乎不相信世上还有这么厚颜无耻听不懂人话的人。她懒得再去解释,懒得再去辩解,懒得再和他多说一句话。
李眉老远喊道:“哇,哇,你们俩竟然在医院公然……亲嘴……张主任什么时候请喝喜酒啊?”
张放干笑两声,安小葵低了头,突然抬脚狠狠朝他脚背上跺下去,张放大叫一声龇牙咧嘴地跳了起来。
医院很快在报纸上刊登了致歉信,并把病人接到特护病房,每天安排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医生去询问病情。与致歉信刊登在同一期报纸上的一篇中考作文又一次引起医院的关注。
很多年过去了,有一个人却依然清晰地印在我的记忆中,他是一位陌生的医生哥哥。当一个人遇到困难时,一双温暖的救助之手是需要终生来感激的。
六年前,我还是一个三年级的小学生,持续发烧了二十多天,吃什么药都不退烧,爷爷决定领我到离家几百里地的大医院去看病,我们经过长途跋涉终于找到那家医院,我身体还很虚弱,又冷又饿,当时一个火烧要五毛钱,爷爷说等看完病再吃饭,其实爷爷是担心拿的钱不够用。看完病后,医生给我们开了一堆很贵的药,爷爷拿着那张划过价的处方,茫然地站在那儿,所有人都走光了,他还一直拿着处方站在那儿,我小声说,爷爷,咱们不看病了,咱们回家吧,我好饿。
爷爷牵着我的手,用手摸摸我滚烫的额头,流着泪离开了医院,因为我们根本买不起那些药。天空中下起鹅毛大雪,站在陌生的十字路口,一个泪流满面佝偻着身子的老人领着一个身体虚弱皮包骨头的男孩儿。
每当想起当时的场景,我都会热泪盈眶,当时我和爷爷是多么渺小和无助,难道我们只能白跑一趟再赶几百里路返回去吗?
就在这时,一个大哥哥朝我们走过来,问我们怎么了,大哥哥接过处方看了看,掏出身上仅有的几百块钱递给爷爷,爷爷死活不收,但大哥哥说我的病如果不及时治疗的话会很严重,爷爷害怕了,只能收下钱,爷爷问大哥哥的名字,大哥哥说他只是医院里的一个普通大夫。
爷爷拿着钱回到医院取药时,药房说已经下班了,门诊没有药了,等上班之后再从药库提药。可是我们要赶着回家,不能再等,爷爷低声下气地哀求那位医生,他不但不理还对我们冷言冷语,说让我们站远点。在他眼里,我们又穷又脏。
正在爷爷发愁时,那位大哥哥走过来,大哥哥说他本来想回家的,后来想到要下班了,这些药不一定能拿得出来,就又回来了。大哥哥打电话联系了一个人,那个人从药库把药取出来,爷爷从他那儿打听出大哥哥的名字。
爷爷和我拿着药离开了医院,离开了那座城市,天空中依然飘着大雪,大雪把我的靴子都埋没了,我的靴子里灌满了雪,可是我却感到外面的世界不再那么冰冷了。从此,我有了一个新的理想,将来要当一名像大哥哥这样的好医生。
现在我长大了,我一直没还大哥哥的钱,我非常想见到他。我和我的家人永远感激这位医生哥哥——苏宁!
夏立仁看到报纸时脸阴得厉害,张放沉不住气地说,假的,肯定都是假的,苏宁最近是不是找了个枪手,怎么这么巧,报纸上接连出现有关他的文章,他这是在炒作。
安小葵联想到自己因病过世的父亲,孤苦无依的母亲,联想到举目无亲的城市,没有一张脸和她有关,自己何尝不渺小孤独,这篇小作文勾起她许多伤心往事,都是因为苏宁,所有的伤心因为和苏宁牵扯上关系便越发泛滥成灾。她正沉浸于自怜时,一只粗糙的大手拍在她背上,不是轻轻一拍,而是带着雄性的侵略抚摸地推进,沿着脊背移向臀部,安小葵霍地站起身,本能地用力一推,王顺利重心不稳,腿磕撞到桌沿,疼得脸都歪了,嘴里却嘟囔道:“小孩子家家的还有这么大的劲儿,小安,想什么想得这么出神儿?”
安小葵冷冷地说:“我想什么难道也要向王主任汇报吗?”
王顺利说:“真是个雏儿,一点儿人情世故都不懂……来,难得今儿叔儿有空儿,正儿八经地给你上堂课,让你知道知道什么是社会……”他揉着膝盖扶一把椅子就势坐下,身体朝她靠了上去,“来,快坐下啊。”
安小葵头也不抬攥起报纸就走,出了门憋着一口气儿,奔跑起来,不知跑出去多远,也不知跑向哪里,眼泪沿着脸颊滚落,跑着,跑着,不知怎么就跑到了苏宁跟前,她的胸脯一起一伏,小脸憋得通红,鼻尖上湿乎乎的全是汗水。
苏宁关心地问:“怎么了?”
她满腹委屈地一头扎进他怀里,然后失声痛哭,第一次哭得这么肆无忌惮,而且是在自己所爱的人怀里。如果父亲还活着,哪会让别人这么欺负自己?
苏宁拍打着她的后背问:“发生什么事了?”
安小葵觉得自己有点失态,从他怀里钻出来说:“没什么事,看了这张报纸,有点感动,突然很想哭。”
苏宁好奇地接过报纸,看进去之后他就再没抬头,再没追问她哭的理由,其实她是满心期待他再问一次的,再问一次她或许会告诉他真正的原因,她的心如暮色一样下沉。
她张了张嘴想和他说点儿什么,说有人骚扰她吗?她眼泪汪汪地盯着地面思索了一会儿,咬了咬嘴唇悄然退场,他竟然连她离开都没有察觉。也许她在他生命里永远只是一个跑龙套的,可悲的是,他却是她生命里的主角。
苏宁没想到,那件不起眼儿的小事竟然还被人记挂着。当时他刚刚毕业,对医生这个职业充满了神往,在病人面前,他的内心一直很柔软,常常冒出要拯救谁的念头。如果放在现在,他还会那样做吗?他没想到自己一时的心动和小小的施舍般的行为,会换来别人一辈子的感恩,会改变一个人的命运和选择。
晚上,苏宁感慨地对叶子说:“只管耕耘,不管收获,以前我不理解也不赞同这句话,但是现在我却发现,只要你不求回报地付出,总会等到收获的一天。”
叶子说:“你的书生意气又上来了吧,不就是登登报吗?不就是几句感恩的话吗?谁不会说,也没见他真来给你还钱,也没见涨工资,没见医院提拔你,你至于这么激动?”
苏宁不相信地看着她说:“叶子,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他只是个孩子,已经知道感恩,如果放在以前,你肯定会和我一起感动的,说不定你还会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