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因为在中国最北方的缘故,Z市的天特别高特别蓝,干净澄透,像是倒过来的天池,它平静无波一成不变。而云朵来来去去穿过天空,如随然的过客。这么一想我忽然有些伤感,也许每个人都是自己的一片天,和自己交集的人们则如经过天空的云,来来去去。
我不自觉抱紧谭川的手臂,是一种怕被分开的姿态。
谭川低头,问我,“怎么了?”
我摇摇头,写给他的是:谭川,一个打不到车的我,怎么拯救一个打不到车的你???
谭川抿紧嘴,脸上出现两个小酒窝,“……那我就拉紧你的小手,一起坐公交吧。”
他拉起我的手就走,回头笑笑,“江莱,你的手可真小啊。”
转战公交车,十分钟后我们挤上车,预想之中的没有座位,乘客挤成一团,推推搡搡的。谭川在我背后,扶着我的肩膀让我站好,然后微微俯身,手臂撑在公交车内的栏杆扶手上,把我圈了起来。喧闹中,我的背贴着他的胸膛,内心似乎被一种叫做安全感的情绪满满地填充,深深地品味到了什么叫做平安喜乐。
车子一个急转弯,我没站稳倒向后方,直接撞上了谭川的胸膛,脚踩上了他的脚背。我听见他闷哼一声,急忙回头,以担忧的眼神看着他。谭川鼓鼓嘴,呼出一口气,“你脚也挺小的。”
“……”我回过头,禁不住扬起嘴角,却用手肘轻轻地撞了他一下。
我们在中央大街站下车,这里有家烤肉特别好吃,我以前经常和同学一起来。
我在菜单上圈圈划划点了一堆肉,牛肉串羊肉串里脊鸡胗……又要了几个素菜,等了一会儿,服务员送上来,满满的一桌子。谭川以担忧的眼神望向我,欲言又止,我给了他一个请畅所欲言的眼神。他面无表情地说:“吃撑了不许哼哼,我不背你,还要,晚上不许睡不着觉起床飘来飘去的……”
我不理他,开始埋头大吃。
谭川没辙,握着筷子夹两口菜,无可奈何地提醒我,“吃慢点。”
每个人都知道,人的嘴巴有两大作用,一是用来说话,二是用来吃东西。我莫名其妙地失去了前一种功能,当然要努力地发挥后一种功能,在吃东西上补回来。这是一种十分微妙的寻求平衡的心理,这种心理并不常态也不是很健康。就好比你失去了一件东西,不可能再从另一件东西上收获同样的欢喜,你失去一个人,不可能通过收藏另一个人来慰藉空落的内心。
我这样无节制地吃,其实并不快活,越这样我越清醒地知道,我说不出话。真难受。
谭川言中了,我吃多了,走不动。
他拦了车,我俩坐上去,司机刚一开车我就想吐,谭川赶快让司机停车拉我下去。
天已经黑了,很多颗星星亮而璀璨,耳边的风是热的。
谭川无可奈何地看我,脸上的表情是又好气又好笑,半晌,他转过身,在我面前半蹲下,拍拍自己的肩膀,“上来,背你。”
我看着他的背影,弯腰脱下鞋拎在手里,慢吞吞地上前,搂住他的脖子,趴在他背上。谭川稳稳地起来,还掂了掂我,低声说:“好像重了一点,继续努力。”
他背着我慢慢地走,不说话,我是不能说话,一路上我们两个都很安静。
我的脸贴着他的脊背,眼皮渐渐地沉重,迷迷糊糊的,好像要睡着。谭川叫我,“江莱?”
我睁开眼,点点下巴,他一边慢慢地走,一边说:“小时候我也这样背过你呢,记得吧?”
我想想,笑一下,又点点头。
谭川也低声笑,“小时候,你真沉啊。”
我笑。我搂着谭川的脖子,侧脸贴着他的背,微微一抬头,便能看到满天繁星。
真喜欢这座城市的天空,白天也罢夜晚也罢,晴朗也罢多云也罢,它都是这么高高的,远离着我们,像是知悉一切的天神俯瞰人间,我们这些芸芸众生。
我曾想,世界那么大,人生那么短暂,要有怎样的运气,才能在需要爱的季节,遇上应该爱的人。遇上谭川后我知道了,也许我真的获得了这份好运。
我们很早就认识了,一度走散,命运兜兜转转,许多年后我竟然能重新遇见他。我不清楚,自己对他的爱是从幼时蔓延,还是从再遇时新生——当然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是这样一个人,我愿意怜惜他的悲伤,赞叹他的明智,原谅他的失误,欢喜他的收获,我为他的幸福而幸福,为他的痛苦而痛苦。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即便是爱的世俗也无法磨灭他的色彩,我找到了。多么不容易。
这大概是我这辈子最好的运气,于是就算会有些别的遭遇和悲惨,想起他,我也愿意努力地往更好的方向想。他给了我勇气,愿意变得更好的勇气。
我很努力地配合治疗,我爸联系的医生,谭川的爸爸联系的医生,一个一个的,我都老老实实地去见。八月中旬,我们又去了趟北京,我哥也去了,说是我爸联系的一个国外回来的医生,对失语症特别有研究。
我张大嘴巴,海归医生拿着手电筒检查我的喉咙,他的脸在我面前无限放大。
最后,医生说:“生理上讲,没有任何不能说话的理由。”
还是这么一句,那就是说我心理上有问题!
……
你心理才有问题!你心理才有问题!你们全家全村心理都有问题!神经病神经病神经病!……本子上被我写了满满的几页,我把本子扔到墙上它掉在地上,我猛地躺回床上,用被子蒙住头。
有人推开酒店客房的门,轻轻地走进来。我听到他走到床边,弯腰捡起什么,静默片刻,他在我身边坐下。谭川轻轻地掀开我的被子,被我粗暴地夺回来。谭川坚持不懈,最终打败我。被子被他夺走,我把头转向另一边,不看他。
“江莱,笑一个?”谭川哄我。
我气,爬起来,在本本上用力地写,纸都被划破了,“心情差,不接受调戏!”
想想更气,我写:他们才有神经病!
谭川接过的本本,把我写满神经病的一页给撕掉,哄我说:“好了,乖,不气了。”
我恶狠狠地呼口气,刘海儿都吹了起来。
谭川看着我的眼睛,弯嘴角笑一下,“今天那个大夫给介绍了一个心理医生,我带你去看看?说不定他有办法呢?”
我:不去!不去不去不去!我做哑巴算了!
谭川盯着我,“你真不想说话了?你真想?”
我转头看着墙壁,那里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有,看久了眼花。
谭川扶正我的肩膀,看进我的眼睛,“江莱,我知道你难受,可你这样,只会让自己更难受。”
我撇撇嘴,心里涌上一阵酸楚。
我拿起笔:你说我还能好吗?
谭川重重点头,“你一定会好!”
我却没了信心:我的字是不是很好看?
谭川,“别说这个,你就说你还想不想说话?”
我胡乱写:回去再给我买个本子,我要那种纸页上带图案的。
谭川沉默,忽然加重了语气,“江莱,你看着我。”
我不抬头。
他扳着我的肩膀,手指用力得我都有点疼,他强迫我看着他。
谭川的眼睛里一点也不温柔,他几乎是诘问我,“为什么要写这些不着边际的话?你是怎么了?江莱,你难受你想不开,你要让我知道!谁说你精神有问题了?你信你认?你愿意这样说不出话?”
谭川的情绪好像有些激动,他眼神凌厉,我咬紧下唇,死倔死倔地和他对视。
他慢慢地松开我的肩膀,下一秒却把我紧紧地抱在怀里,我挣扎,不让他碰我,却根本挣不开。他的力气真大,抱紧我,低声说:“江莱,不要这样对自己,我知道你的寂寞,知道你有多难受。这些,你都可以告诉我。”
我渐渐不动了,我的脸贴着他的肩膀,越想越难受。
谭川渐渐地松开我,在我额头上吻了一下,声音低低的,“不要一个人承受,我在呢。”
鼻子一酸,我一个没控制住就哭了出来,哭得那叫一个惊天动地,好像全世界都欺负了我。
我搂着谭川,紧紧地搂着他,眼泪全蹭在了他身上。世界好像寂静了,谭川像哄小孩子一样哄着我,我好像能听见自己的画外音,是我好久没听过的声音,“我不要做哑巴我不要做哑巴!”
第二天起来我的眼睛肿了,我对着镜子照,有点不忍心看。
谭川拉着我去楼下西餐厅吃饭,江照已经在那里了,他拿着叉子调戏我,“肿得跟桃儿似的,笑一个我看看?”
我隔着桌子踢他一脚。
江照疼得呲牙咧嘴的,我趁机把他盘子里的水果全盘端了过来。
谭川笑笑,江照问:“谭川,你工作找了没?”
“还有一年呢,开学再说吧,来得及。”
江照没说什么,我踹他一脚,示意他手机震动了。
他接起电话,跟我说,“尊重兄长,再踢我打你……啊,爷爷!”
我竖起耳朵听,看着我哥的脸色变得十分严肃,他说:“爷爷,你听我解释……好的您说。”
——“这个你要问我爸。”
——“您打我之前也要先打我爸。”
——“我不敢。”
——“爷爷你喘口气再说。”
——“呜呜,爷爷我错了。”
——“江莱在……好的,我不拦着她……不过就算我拦着她她也不会少吃的。”
——“爷爷再见。”
江照挂了电话,长舒一口气。
他神色严峻地看着我,“妹妹,咱们要回趟家。”
我面带疑问。
他点头,“对,现在。”
不知道怎么的,我的爷爷知道了我生病的事情。
本来这件事,包括引起这件事的之前我被人整的事,都是瞒着我们家的老人的。可是我爷爷,他的偶像是狄仁杰和福尔摩斯,他神通广大,以发现蛛丝马迹然后自己进行推理为乐趣,不负辛苦,他最终发现了我的不正常。
幸好,他侦探的本领不到家,只知道我生病了,不知道我为什么生病。我爸编了个理由,说我是走路的时候撞了脑袋。我伟大的爷爷信了。由此可见,他真一个很不靠谱的业余侦探。
可是我爷爷他爆发鸟!
我们不能忘记的是,他是一名德高望重的老中医。自己的孙女得了这么变态的病,我们全家居然瞒着他不让他知道,我爷爷觉得他作为长辈的威望和作为大夫的尊严都被狠狠地无视了,他很生气很生气——我哥在电话里被爷爷训了一通,然后据说,我爸我妈也被狠狠地训了一通。
当天下午我们就飞回家,我爷爷已经坐在家里客厅正中央的沙发上的正中央的位置等着了。
我妈开的门,我和谭川和江照三只进屋,在他老人家面前站好,鞠躬。
我爷爷双手拄着文明杖,睁开一只眼瞟我们一眼,哼一声,“坐。”
谭川和江照在他面前的沙发上坐了,我跑去坐我爷爷身边,眨巴眼睛看着他,企图获得原谅。
我爷爷哼一声,“干什么?我脸上有东西?”
我掏出小本本,写了一行字,拿给我爷爷看。
我爷爷一看,立刻吹胡子瞪眼,扬手要打我。
我笑嘻嘻地躲开,我小本本上写的是:爷爷你看起来好性感!\(≧▽≦)/